船娘略笑一笑。
她随手就着雨水,从额际撕下人皮面具。
“就如当年,叫我一声大嫂,又有何不可?”
中年女子,风韵犹存。
不比先前伪装的船娘娇媚。
但五官气度,一派大家闺秀。
——擅使一手销魂钩法的武林世家皖南肖氏,二十年前,曾将幼女肖玉露,嫁给了名剑山庄大少爷名战为妻。
名剑望住肖玉露真容,片刻之后,却缓缓摇了摇头。
“你自称是王家寡妇,这守的,似乎是王小二之节。”
肖玉露哈哈一笑。
“不错。我嫁给名战之前,便已和王小二好了。媒人说你哥哥不能人道,我便不是处女,嫁与他亦无妨。谁料到……”她眼神中满满都是恨意与怨毒。“我在名剑山庄时,每逢夜里,被名战折磨到受不住惨叫呼救,全庄人都听得到。但却无人救我。有一次我被他打成重伤,他只将我送回娘家等死,是王小二在我床前守了七天七夜,搜集天下灵药,将我救活。”
肖玉露声音发颤,不得已略停了停,才道,“我们合谋杀死名战时,你明明就在门外,可以阻止,却不推门。等到你哥哥死绝死透,你才走进来,逼我自缢,又将王小二阉割。……好,我不计较。我因缘巧合,为人所救,又加入了鬼面教火门,继承了天竺武功秘法,可谓是因祸得福。但……我想去寻王小二之时方知,多年过去,你,终究是杀了他。”
名剑垂眸,叹了口气。
雨滴顺着他的发尖流下来。
一身白衣上,已溅了无数泥泞。
肖玉露呵呵一笑。“真的很巧,二弟。和你有关之人,陆陆续续,聚集在我身边。锦锦原本可做我的好妯娌,你不要她,她如今是我的得力下属;陆小七本对名剑山庄忠心耿耿,被你削去一臂,却盗得了武圣殿的罂粟子;峨眉何恬的女儿,许婚给了名意,却刚好被我发现她与堂妹的奸情……我倒想看看,如一朵青莲出淤泥而不染的名剑名庄主,到底心中在乎的是什么,在意的又是谁?”
一阵微风,将万叶之上积聚的水滴,淅淅沥沥吹了下来,滴滴答答,错落不堪。
水声很久很久平息下来之后,才听名剑开口,语声遥远,给人不真实的错觉。
“……名意虽不是你亲生,但你曾视如己出。你下手时,未觉不忍?”
肖玉露蛾眉微挑,露出一个叫人心悸的笑容。
“我记得那年……他亲娘忌日。我抱着名意想去上坟,却见到老爷在那里。名战随后摇着轮椅过来,与老爷争执。老爷用鞭子打名战,名战反抗不得,便持剑欲刺我们母子。后来你来了。”
她幽幽看住名剑。
名剑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你那时候很年轻……你抱走了名意,从此之后,你便将他寄养在庄外。而那日,我被名战捅了二十一剑。没有一剑在要害,但没有一剑不是在最疼痛、最隐秘、最令人羞耻不便的地方。……你只救和你有血缘之亲的名意。而对无亲无故的一个外姓女子,就在你面前受苦,你却听之任之,观望、等待我的死亡……”
霍锦亦未知道这些隐秘。
她听得忍不住流下泪来。
那种感同身受——如果放弃,生命便如一棵枯草,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天地之间,都不会有人伸出一点援手。
唯有靠自己,靠自己活着。
便断了一切,向那个男人求援的念头。
——本来是恶魔的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你以为他是神,你以为他会救你。
他却没有来。
周冰面上并无太多波动。
她的心很硬。
人命本来便如草芥。
尤其是活得不快乐的人。
名剑没有义务救援任何人。
但若你够强,你可以向他索魂。
这本无关什么对或者错。
这只是怨,或者爱。
肖玉露的呼吸声,在隔邻两名女子,一个冷硬,一个温软的注视下,清晰可闻。
名剑脚下的水,渐渐退了,落了下去。
他浑身湿透,头发贴住额头,略微遮住眼睛。
“我做错过很多事。”他说。“欠过很多人。”
名剑平静的眼神中,慢慢透出坚定。
“所以,我不会,一错再错。”
名剑斜举青丝。
“——笑三少在哪里?”
(21)
“你很快就能见着他。”
肖玉露嘴角一丝骄狂的笑意。
“你,”她伸手,指住名剑。“尽可以全力动手,拖我一起死,或者自己一个人死。但你死后,我以销魂钩立誓,一个时辰之内,你们绝对会在地下相逢。”
霍锦冷冷开口补充。“不止笑三少,还有名意。你若想以命相搏,最好考虑清楚。”她瞟一眼周冰,“尸横遍野,血流千里,有什么意思?”
语气虽冷,当着肖玉露的面,她终也难按捺住劝服名剑的心情。
无论爱,或者恨;眼前人若弃世,一拍两散,爱和恨又要如何指向?
名剑缓缓问,“既然如此,两位又有什么好提议?”
肖玉露忽然露出如沐春风地慈和微笑。“我知道你们一定在想各种方法,欲要破解罂粟子之毒。——你放心,大嫂不想喂你那种东西。”
霍锦微微松了口气。
肖玉露眼角余光从她面上扫过,霍锦一凛,敛容正色。
名剑静待她说下去。
于是肖玉露道,“若我以笑三少或名意的性命为条件,叫你去杀了六大门派掌门,你会怎样?”
名剑苦笑了下。“……何必明知故问?”
肖玉露点头道,“那你一定宁愿和他们在地下相逢算了。开玩笑罢了,二弟莫惊。”她温柔看住名剑,“我只想要你做一件事而已。”
名剑站在那里。
周冰,连同霍锦,都屏息凝神。
肖玉露所开的条件,究竟为何?
究竟有什么法子,真可以将名剑强悍的武功战力,真真正正归为己用?
没有人知道。
肖玉露垂眸,语气云淡风清。
“十日之后,是六合剑会闭幕之日,武林各大门派都会前来致贺。——反正你已经在整个武林面前承认了杀父弑兄的罪行,那便再做一次罢。”
名剑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我会以肖玉露的身份露面,指控你的阴谋。而你,则会在众人面前……公开杀了我。”
周冰完全不能理解肖玉露所说之事。
霍锦了解部分。
名剑却似乎已经完全了解。
“然后呢?”
“然后,便宣布,你就是鬼面教火门的总护法。你手中握有每月百粒之多的罂粟子。你驱策名意、灭了风门。你布局软禁笑三少,欲要夺他手中的铜炮和诡丽八尺门力量。你门下王恩等人,渗透朝廷,把控命脉。从此之后,武林各派,都须听命于火门,而你名剑,成为武林霸主,一统江湖。”
周冰忽然惊呼出声。
她终于想通。
肖玉露从未想过要控制名剑。
因她早已知道,名剑绝不可能,被任何人控制。
她根本不要名剑臣服。
谁需要向控制自己、向自己臣服?
是名剑野心控制武林。
一应的反抗,一应的算账,一应的争斗,一应的战争,自然会找到名剑身上。
而已被名剑当众所杀的肖玉露,不过是牺牲在名剑野心下的一个小小外姓女子。谁又能想到,她才是真正幕后主使?
这才叫真正的阴谋。
就算满是破绽,却一样没有破绽;纵然明知是计,却亦没有办法破解。
或许,唯有对名剑了解至深的肖玉露,才能想出如此的手段?
“好计划。”名剑忽然击掌。
肖玉露略觉出乎意料,“哦,你不反对?”
名剑笑了一笑。“我有什么可以反对?名剑山庄虽无名分,实则确执武林牛耳。江湖中人,臣服于谁不是臣服?服从我,便该吃饭的吃饭,该嫁娶的嫁娶,该练武的练武。又有什么不好?”
肖玉露笑着,看住名剑眼眸,直欲刺入他内心。
“那好,还有一件事——你若不反对,最好娶了她。”肖玉露对名剑指一指霍锦。
“你们一别十年,鸳梦重温,夫妻联手,共享武林,岂非一件美事?大嫂为你们做主,欠锦锦的,便还她一场盛大婚事。从此我们火门,再不用鬼鬼祟祟,直接以名剑山庄为地盘,控中原而胁皇城,扫西南并吞北域,是何等的快意,何等的逍遥?”
霍锦唇边浮起一朵满不在乎的微笑。
名剑被迫也好,不甘也罢。
总之她喜欢这个计划——嫁给、追随、侍奉那个不存在的武林霸主名剑。
身披嫁衣,红颜白发,漫身罂粟子香气,叫世人都不寒而栗、退避三舍。
如一场畅酣淋漓的春梦。
名剑毫无异议地点头。
“锦锦嫁给我,既可成为你我之间传递消息、平衡利害的关键,使你放心;亦可给我机会,补偿多年所欠,好好宠爱呵护我的妻子。如此甚好。”
他坦坦荡荡说话,霍锦心头却如冰冻已久的荒原,积雪照见艳阳,从边角处开始,细细消融。
——无论名剑说的是真是假。
霍锦细瘦的手指间,微微刺痛。
那一句宠爱呵护,名剑是真心。她知道,她确定。
便已经足够。
霍锦仰面,闭目。
名剑侧首望她。
眼中神情,静如深潭。
肖玉露冷笑一声。
“如此,我们峨眉再会。届时我会直接将你在意之人带到现场。”她眼波一转,“对了,影公子那边若有所成,亦不妨直接到场一试。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名剑垂眼,“此事无需大嫂费心。——十日后,不见不散。”
漫天阳光刺目。
先前还是暴雨,片刻间便换了人间,一轮又大又白日头,烤得人燥热难安。
众人无话。
话已讲完。
周冰缓缓贯注内力在自己剑身,然后偷瞧了一眼名剑。
名剑站在那里,并无什么动静。
霍锦与肖玉露的眼神,已开始望向周冰。
周冰沉默片刻,忽然哐当一声反手弃剑。
“我愿加入你们。”她抬起丑陋的面庞,“追随、效忠霍师叔。”
她跪下来,“峨眉周冰,任凭驱策。”
本已扣住一击夺命的满满内劲,打算即刻灭口的肖玉露,倒是诧异了下。
此事若是男人做起来,并不叫人意外。
但一个女流之辈,如此坦荡荡地为保性命、弃暗投明,肖玉露不禁有刮目相看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