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樇将搜寻之事吩咐下去后,便由廉宠架着,避开所有人悄悄走进天瑞殿,遣散众侍卫宫人,与南宫樇进入天瑞殿后室,从炤国列祖列宗的牌位龛上取下了青玉匣。
“你……”南宫樇总算明白她的打算,正要阻止,却被她抢先一步取出了遗诏。
金丝镶边的宣纸右侧,入目赫赫三个大字——“罪己诏”
廉宠手一颤,心底顿然翻江倒海,仿若千百思绪涌入,麻麻乱乱,却强自镇定仔仔细细读了下去:
朕缵承大统,绍登大宝十年。于即位前,穷兵黩武,屠戮异族,以致民不聊生,百姓饥荒,更相啖食。
自即位后,不思追悔,立酷吏,施极刑,屡兴文狱,连坐无端。刚愎自用,致泽靡下究,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征师南越,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赍居送,众庶劳止。力役不息,田莱多荒。暴令峻于诛求,疲民空于杼轴,转死沟壑,离去乡里,邑里丘墟,人烟断绝。
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驯致乱阶,变起都邑,贼臣乘衅,肆逆滔天,曾莫愧畏,敢行凌逼。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痛心靦面,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泉谷。
今覃犯境,朕御驾亲征,如有不逮,乃天诛之,无怨于人。
皇子宇文焕,年幼识礼,仁孝天植,睿智夙成。朕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即立焕为皇太子,今既遭大事,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遇毁伤。仰赖上天垂佑,列祖贻谋,当兹寰宇乂安,太平无事,必能与亿兆臣民共享安宁之福。 至于国家刑法禁令之设,所以诘奸除暴,惩贪黜邪,以端风俗,以肃官方者也。
……
后面,便是交待宇文焕登基后,太后廉宠垂帘听政,封秦王宇文烨、右相南宫樇与廷尉山文丰为顾命大臣,辅助太后皇上理治天下。
她把遗诏递给南宫樇,独自靠在案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离开那日的叮嘱如在耳畔:
“朕能保护的,很有限,譬如你,譬如炤国……”
“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焕儿。”
罪己诏……
廉宠脑中一片混乱,心口痛得发慌。
焕儿登基,她垂帘听政,这些都是她能猜到的内容,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然会是一封罪己诏!
屁股决定脑袋,听到焕儿失踪,若是以前的她,定然会立刻不顾一切地飞奔到她的孩子身边。因为以前的她,没有家,没有国,独来独往,自然潇洒。可如今,或许是他的叮嘱,又或许是她第一次真正处在国家机器的位置上考虑问题。纵使现在心里有多恐惧,多急躁,多担忧,多心痛,她都强行压下。
国不可一日无君。宇文殇御驾亲征,焕儿失踪,她也不可能继续呆在京城。而且以她对丹空墨的了解,此去必是凶多吉少,所以,她必须为这个帝国筹划好它的未来。
可看到这封透着浑厚笔力的罪己诏,想象着那样一个狂妄霸道,睥睨万物的男人,是抱着何种心情写下这一字一句,她真的无法克制自己想哭的冲动。
她知道他爱她,她被爱得那么理所当然,却从来没有好好去体会过这个男人的内心!小时候,一昧心思把他当作孩子,一个迷恋他的孩子,最后深深伤害了他,扭曲了他,甚至祸害万千。如今他长大了,她又一根筋地把他当作无所不能的神明和恶贯满盈的屠夫,无论什么事,他都理所当然做到最好,无论什么情况,他都理所当然是作恶的那个。
终于,今天,当她突然处在了他的位置,当她听说焕儿失踪前后经过,当她第一次后悔当初没有听宇文殇的话把英太妃逐出皇宫,把月坞教徒余孽赶尽杀绝,把所有想害他们的,害他们孩子的人统统斩草除根的时候,当她第一次产生这么浓郁的杀念的时候,她却看到了他的罪己诏!
当一个人可以盖棺论定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其实,杀道王道,他是迷惑的,又一次次被她毫无责任地误导。但即使他困惑,他最后仍然选择了尊重她的观念,不是表面的宠爱纵溺,而是从心底默默地改变着自己来尊重她……
可是,他改变了,那些人就会放过他们一家吗?
她几乎敢笃定,只要宇文殇在位一日,沧北人、溟鹰人,那些与宇文殇有着血海深仇的人,都不会放过他们一家,也不会放弃对炤国的仇恨!
杀了他们,还是杀了自己!
宇文殇早有了选择,他说过,他能保护的很有限。
那她的选择呢?
廉宠强咽回泪水,揉了揉睛明穴,重重出了口气,取出早已备好的纸笔墨,落下“罪己诏”三字。
“廉宠!”南宫樇震惊地看着她,他所受的教育,让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妇人干政,篡改遗诏!
廉宠前所未有的严肃,她看了南宫樇一眼,从已经僵硬的手中取过遗诏,轻声道:“若宇文戬为君,如何?”
南宫樇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低喃道:“天资聪慧,心思缜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然父强子弱,外无弼辅。”
廉宠点点头,把宇文殇的遗诏临在纸下,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写道:
……
今靖王世子宇文戬,天资聪慧,心思缜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朕最为钟爱……即立戬为皇太子,今既遭大事,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
廉宠这些年每日在宫中临摹宇文殇的字迹,帮他批改奏折,原本使剑之人,力道浑厚,如今临着真诏略微改动后,连南宫樇都分不出真假。加上货真价实的玉玺,说它是真的遗诏,也无人挑得出半点不是。
“秦王宇文烨为摄政王……与右相南宫樇、靖王宇文敕、虎烈王虞寰协理朝政,至于戬既成人……”南宫樇一边阅读,一边低声诵读,读及此,再度抬目看着廉宠。
“楒旻,这次又要麻烦你了。”廉宠目光幽远而忧郁。
这些人,都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她不愿意去揣测他们,分析他们,因为这样会让她觉得世界很黑暗……可是,为了他辛苦保卫的江山,为了他誓死捍卫的血统……她不得不学着去重新认识他们。
宇文殇曾经告诉她,虞寰志在四方,必成大器。可这马匪出身的一代名将,愿意忠心追随宇文殇,不代表他会心甘情愿地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臣服,毕竟,他是一个曾经动过架空“宇文煞”的野心家。
靖王老谋深算,深藏不露,目光长远,最识时务。宇文殇在的时候,他的不臣之心只会深埋心底,甚至带进骨灰盒里,可若他不在了,他会成为最可怕的逆臣贼子。
楚怜……本领通天,左右逢源。但他的真实身份,随时都会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而且……她知道得怜,其实是个好胜争强的人,一个人若在摄政王的位置上呆得久了,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改变……或许为了保护自己,或许是权势改变了人,或许有一天,他也会想要那个位置……
至少眼下,即使最坏的打算,这样的安排,对这个帝国,对宇文氏的血统,都是最好的。宇文敕是字字的父亲,就算最小的概率发生了,他要跟儿子争位,至少也有一层血缘羁绊,何况还有皇叔、师傅亲近。而且他的立场,最能缓和士族与寒族的利益矛盾,那一帮苟延残喘的士族也会放松警惕,安于现状。但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恐怕就要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你这是在安排后事?根本不会有事,你不要胡思乱想!”南宫樇突然开口,打断了廉宠的沉思。
廉宠回头,苦涩一笑:“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不是很好么?”
南宫樇有些激动,手微微颤抖,突地抓紧她肩膀,急切道:“宠儿,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你想离开?!”
廉宠一怔,愣愣地看着南宫樇。
“你的心底,其实想离开这里,离开皇宫?”
似乎某种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隐秘被人说破,廉宠微微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迎着南宫樇复杂的目光,她垂下眼,半晌之后缓缓抬起,轻声道:“或许吧……”
南宫樇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只是将她抓得更紧。
“他身上肩负的血仇……实在太多了,太深了……我一直在努力,想要恕罪……可是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或许,只有他消失,才能结束民心怨愤,或许,这对大炤,是最好的结果……我不知道,我……我只是看到他的罪己诏,突然很心疼……”
她有些语无伦次:
“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他的选择,我会尊重他的选择,陪他走他要走的路……”
…》…》…》…》…》…》…》…》…》…
“归庙大人,查询无果,但有人说她知道皇子殿下的下落!”
天瑞殿外隶属于归庙直辖的武士突然出现禀报,廉宠急忙迎出,让武士带那人去炤阳宫见她,又吩咐南宫樇立刻召集诸臣立即上朝。
南宫樇出门安排各文武百官连夜入朝于乾泰殿议事,廉宠则返回炤阳宫,召集六局二十司大宫女掌服司设,为她盛装打扮。披挂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头戴凤皇爵,以翡翠为毛羽,缀白珠,垂黄金镊。纵使廉宠简之又简,催之又催,依然耗时一整个时辰。
宫女还在为她整理服饰衣结时,侍卫来报称人已带到。
廉宠宣入,凤尾雕饰的双目自铜镜中看见一道湖蓝色熟悉身影自门口款款而入,向她福了个标准精致的宫廷礼节。
“拜见皇后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颦儿?”廉宠惊讶转身。
李颦儿秀眉的面庞显得有些清瘦憔悴,却仍然不失端庄清傲。
“你有什么居心?”廉宠盯着她,冷冷开口。
李颦儿站得笔直,明亮的眼睛带着嫉妒,却坚定执着,她缓缓开口,清晰,平静:“奴婢与丹空墨之间往来,想必娘娘早了然于胸。”她语速不快不慢,“半个月之前,丹空墨来找过奴婢,希望合谋劫持大皇子殿下,奴婢没有答应他,他愤恨而去,奴婢既获悉他阴谋,恐他杀人灭口,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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