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一直望着她。虽然他明知道,今世的流玥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女子,她不但不喜欢他,甚至也许会生气,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的情性原本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这些年他已改变了许多,但有些事还是不会变。
可奇怪的是,流玥也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情,她似乎根本就没有觉察到那须臾不曾离开的目光。
她在火上架了一个小小的砂钵,解下腰间的水袋往里倒了半钵水,煮开。又取出几个瓷瓶,依次地往沸水里倒进药粉。
淡淡的药香随风飘散开。穆天很熟悉这味道,这两天他一直吃这种药。
他的身体恢复得飞快,只休息了一天就可以上路,接连走了一整天也不觉得很累。再走一天,他们就能到达地图上的那个小村子。
流玥收起瓷瓶,又取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装着些细小如茶叶的草梗,上面附着薄薄的茸粉,火光盈盈泛着幽蓝。
“蛩玄子?”
流玥有点意外,“你认识?”
“那还是很久以前……”穆天收住话,低下头,把后半句“你告诉我的”咽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又说:“很久以前,有个朋友教过我一点儿药理。”
流玥没有说话。她用一个小银勺挑起一点儿草梗,添进砂钵里。
“火小了,”她看着砂钵里的药汁说,“添旺一点。”
穆天揉了揉鼻子,坐着没动。
流玥抬头看看他的神情,明白过来。不知为什么,她眼里禁不住浮起笑意,只是淡淡的一丝,轻易被渐渐黯淡的夜色遮掩。
“你以前从来都不做这些事吧?”她自己动手往火堆里添树枝。
穆天叹口气,“是啊。”
流玥把火拨旺,又开始一点一点往砂钵里加进蛩玄子。
“你的剑法很好。”她接着说,“像你这么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居然能练出这样的剑法,倒真是难得。”
她自己也学剑练剑,所以她知道那是多么艰苦的一件事。一个人若没有强大的毅力,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绝顶剑客。
穆天却“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你当我愿意啊?我是给逼的。我小时候,在宫里到处淘气,宫女内侍,花花草草全遭殃,到后来,宫里养的小猫小狗看见我蹭一下都逃得没影儿。拿我母后的话说,那时候连只鸟都不敢从圣皇宫顶上飞过去。等父皇母后想管我的时候已经管不住我了,他们没法子,就把我扔去跟一位世外高人学剑。这招太损了——我师父住在个荒岛上,我逃也逃不走,打又打不过,除了老老实实学剑,还能怎么办呢?”
穆天边笑边说,什么事到了他嘴里,好像都会变得像个玩笑。
“我师父倒真是一位高人,若没有她,我今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他的笑容有些变化,渐渐流露出几许感慨。沉默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我是父皇母后最小的孩子,出世的时候,我那些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年了,他们身边只我一个孩子,所以,把我给惯坏了。”
流玥抬头瞅着他,眼里露出像是好笑的神情。
“你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吗?”
“哎?”
“帝晏,他不是你的弟弟吗?”
“……啊对!”穆天回过神,“他,呃,他比我还要小很多,我离开圣皇宫去学剑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所以我有时候会忘了还有小九这么个弟弟。”
“小九?”
“是啊,他是老九,我是老八。”
流玥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用手里的小银勺子一下一下地搅动砂钵里的药液。
四下里很静。这里已接近密林的边缘,邪兽已不太会到这地方来,没有了那种怪异凄厉的叫声,耳畔只有潺潺的流水,和风吹过灌木时,轻轻的婆娑。
药香渐渐地变得浓郁起来。
“帝晏是个很有名的人。”流玥仿佛不经意地说。
穆天怔了怔,苦笑,“大概是吧。”
“人人都知道他有八个哥哥姐姐,不过说得清他有几个哥哥,几个姐姐的人大概不多。我也不知道。”
穆天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也无从回答,只好听着。
流玥将小银勺子在砂钵边沥了沥,抬起头。
月亮已经升起来。月光映着她的眼眸,闪动着一点幽深的光,正如难以辨别的神情。
“可是,神族的八公主实在很有名。听说她又聪明又漂亮,而且很勇敢,拒绝了很多名门少年,硬是嫁给了一个出身卑微的侍从。这样一个女子,想不出名都很难。”
穆天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他又慢慢地闭上了嘴。
流玥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着清透的了然。
溪水在缓缓地流淌,轻轻绕过岸边嶙峋的石头,发出叹息般的声响。夜风在徐徐地吹着,灌木沙沙轻响,落叶在半空悠悠地飘荡,环绕在大石上,那两个凝若雕塑的人周围。
良久,穆天移开目光,慢慢地垂下眼帘。
砂钵里,水已渐渐煮干,各种药材早已煮得糊成了一团。流玥探下小银勺子,开始飞快地搅动。水越煮越干,那钵里的药糊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带着些许靛青色,像琉璃一般晶莹剔透。
小银勺子不断地触击到砂钵,发出“叮叮”的脆响,似有节奏,又似一团凌乱。
穆天的视线有些茫然地在夜幕深处游移,过了一会儿,移回来,终于还是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低声问。
“叮叮”的脆响顿了顿。
“猜的。”她说。
沉默了片刻,又说:“帝晏是个很有名的人,剑法也很有名。”
“但是,”穆天慢慢地说,“真正看过我出手的人很少很少。”
流玥没有说话。她把砂钵从火上拿下来,放在一旁凉着,然后取出一块纱细细地擦着小银勺子。她一直低头做着这些事,似乎故意不想与穆天的目光对接。
但是穆天一直固执地看着她,好像非要等她亲口回答。
橙红的火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天已经黑透了,世间仿佛就只有这一簇暧昧莫明的光亮,笼罩着两个心照不宣,却又相对不语的人。一个不想说,一个不甘心。
流玥觉得自己心底里藏的那个陌生的灵魂又出现了,她觉得这一晚她说的每句话都不像是她自己说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事情说破,不说破的时候,穆天还是穆天,嬉皮笑脸的,就算只是层纸,至少还有余地。说破了,他的余地也就没有了,可是他那个人,没有了余地,他也只会往前,绝不会退后。
她本来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但不知为什么,只是方才那一刻的凝视,她忽然间就看得明明白白。
可是,心里却越发迷迷糊糊。她以前的人生一直都很清晰,幸运,或者不幸,痛苦,或者快乐,至少,她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不像现在,她心里眼前全是茫然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
穆天说:“这世上最清楚我剑法的,除了我自己,就是翼风了。但,绝不会是翼风告诉你的。”
流玥终于抬起头。“当然不是他。”她说。
穆天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忽然感觉很滑稽。那天,她那么急切地想要知道帝晏剑法中的破绽,他自然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把自己剑法中的破绽告诉她,只因为她希望另一个男人打败他。
他原本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种事,原本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做。
眼前这女子,明明白白是爱着另一个人。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翼风,所以她才会那么了解他,了解他的人,也了解他的剑,甚至,会千方百计地去了解他的对手。
她不会去追问翼风,因为她知道翼风的骄傲,和对对手的尊重,她不会让翼风为难。所以,她只能到别人那里去打听。他可以想见,她花了多少时间和心思去收集每一点线索。
她若不是用情至深,又怎么会去做这些事情。
他既然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已经爱上了别人,那他就应该斩断一切,从此不再纠葛。可是偏偏,他做不到。
做不到也应该将感情隐藏得深一点,装若无其事装得像一点,彼此相处也多点尊严和余地,可是偏偏,居然连这也做不到。
连这也做不到,他只好抓着最后的一层遮掩。他没有办法不爱她,没有办法不去留意她,他的眼睛还是一如千年之前那样贪恋她的身影。他的情感与举动,在她眼里,也许都是可笑的,甚至讨厌的,不过那也不要紧,那都是一个叫穆天的人而已。他明知道自己在这样自欺欺人,可是无论如何,有这一层遮掩,多少让他心里舒服一点。
可是现在,连最后一层身份的遮掩也没有了。
除掉苦笑,他也已经不知道该对自己露出一个什么表情。
火光黯淡了一点下去。
流玥捡起身边的树枝,一根一根慢慢地添进去。
穆天看着她的手,叹口气说:“流玥,请你……我是说,如果我不能再回去神界的话,留在这里的人,只能够是穆天。”
流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困惑,但她毕竟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很简单地回答:“我明白。”
过了会儿,她又说:“那天你说你知道帝晏剑法中的破绽……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除非,你就是帝晏本人。”她平缓的语气里流露出淡淡的歉意。
穆天笑笑,说:“你那时又不知道,再说,告诉你也没什么。”
流玥看看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穆天胸口好像被这三个字堵了一下。他回视,目光相触,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透彻,他不信她看不明白,她只不过不愿认真去看。
“我不会拒绝你的要求,”他淡淡地回答,“我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你的要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