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急拦。尚老五吓得磕头不知冲谁:“大英雄饶命!你不当皇上,有人早当啦。”
“谁?我一手榴弹!”
“刘、刘大神。”尚老五说,“他说他是真龙天子,下界来做皇上,贡黄豆的得金豆,贡苞米的得长寿,贡肉的得金马驹,贡豆腐的就福如东海……”
“我一手榴弹!”英雄气笑了,“他奶奶个熊,在猿山当皇上还有他的份吗?手榴弹当枕头——他想死呀!”
尚老五说:“是呀!除了大英雄你谁配当皇上?不光是刘大神,这两年猿山不知出了多少皇上、大神大仙,碰腿!倒不如‘太公在此,诸神退位’,你老人家一登基,什么牛鬼蛇神不镇住了?”
“那不行,那不行。”英雄笑着说。
尚老五到底跟他哄哄了这些年,还不知他的脾气?说:“大英雄,小人先赎个罪说,你这辈子好景见了,好东西吃了,好衣裳穿了,只有一种滋味你没尝过——”
“我还有没尝过的滋味?你敢小看我?”英雄瞪起眼来,又要掏手枪。
“大英雄听小人说完,”尚老五忙说,“俺说错了你再杀小人也不迟!你,没尝过当皇上的滋味……”
英雄就像打枪碰上臭子,张着嘴说不出话,目光贼似的偷窥一下毛主席像。这目光被尚老五抓了个准!又说:“大英雄,你就当三天猿皇,尝尝滋味就算完,咱和玩一般,就玩三天,你敢不敢?”
“还有我不敢玩的事?”英雄说,“咱先说好,就玩三天,你们也弄个大臣玩玩,第四天咱们是虎就是虎,是猫就是猫,各认本身。什么时候开玩告诉俺就是。”他大摇大摆走了。
赵老头埋怨尚老五:“老五,你真扯鸡巴蛋!当皇上还有玩的?那不是戏台上的皇帝假玩艺儿?就是玩,也不能只玩三天呐!哄哄老猿呀!”
尚老五笑道:“赵老皇太爷子,谁坐上金銮殿愿下来?三天?三千年也不想下来呀!”
英雄想当三天皇上玩玩,其实是另有原因。丁承禄创办全省第一个农业合作社,丁承禄当上省劳动模范,丁承禄当上乡副书记、公社书记,英雄都没当回事,他有大金牌吗?但在丁承禄当了县委书记,坐上吉普车之后,他开始不舒服了,在部队团首长才坐吉普呀!丁大疤这不当“团长”了吗?你当县委书记有什么了不起?我敢当皇上,你总不敢玩这个!
说来难以使人相信,这群没有文化的农民偏偏懂得皇上登基事宜!什么定国都、命国号、发诏书、立储君、册封后妃、封大臣、大赦天下等等,全知道。具体操办自然得请刘大神。刘大神不光是个神汉,还会说书呢,通今博古。他又提出咱们为猿皇登基效命,不说吃皇家俸禄,猿皇那份特供证该一人发一张吧?其实这些人早就眼馋英雄那份特供证了。赵天成说那证上有县粮食局的公章,咱上哪儿盖去?刘大神说俺用肥皂刻一个。于是“大臣”们都发了一张“特供证”。英雄知道后,说要发证全体贫下中农都得有。
这些人急不可待。尚老五把他家作为临时“金銮殿”,当晚就请猿皇登基。他还把家里一头不足百斤的猪杀了。当肉香飘出来时,这些人只顾闻香,哪顾得上什么仪式?但刘大神坚持要宣读诏书,开念时用力吸了一下香气,巨鲸吸水一般,他竟“醉”了。尚老五说你他妈的想把香气全吸去呀?不留点给别人呀!他又吸一下,才念道:
后宋始祖猿皇讳天丰诏告上苍、天下曰:
后宋始祖讳天丰猿皇,乃北宋太祖之贵胄,信义著于四海,恩德布于九州;龙姿凤态,真命天子,出身为贫农,功业称英雄,得山川之灵气,钟地脉之正穴,沐帝星之光辉,诚人主之身也!且少年高攀擎天之柱,为猿山千年之史仅见!青年弃家,投身革命,为国为民,身经百战,屡建奇功。夫为神猿,入云定降苍生之雨,出世必有太祖之风。今荒岁饥年,苏修逼债,国不太平,民不聊生。猿皇登基,扭转乾坤。噫吁!一日即出,普照天下,歌舞升平,四海归心;一统江山,固若金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英雄一把夺过“诏书”撕了,说:“咱不搞老封建这一套。俺甩一颗手榴弹算完!”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老猿哭了(3)
尚老五就敲锣满街喊:“贫中农同志们,猿皇登基啦,看他放手榴弹呀!”饥饿的人们对一切都丧失兴趣,管谁当皇上,能给咱粮吗?有人问:“皇上放不放粮?”尚老五说:“皇上明早就打开大队粮库放粮,每户发一份特供证,大家带上户口本,一人先发五升苞米,地主富农没份儿,贫下中农全有。”
夜里的“御宴”自然非同一般。那头猪被吃完了。饿久的人哪能经受得了这顿肉呢?先是胀个半死,后又拉个半死。茅厕里的人出不来,茅厕外的人进不去,这就是“肉”字了。等不及的人便在尚老五家院里蹲下了,有人踩了屎,正要骂人,自己却急忙蹲下了。茅厕里的人似乎就是“正人君子”,说你看这些驴操的,猿皇登基你可满地拉稀。有人说猿皇登基你也不能占着茅坑不出来呀!也有人说这两年俺总算拉回人屎……
尚老五这“皇粮官”倒是酒也喝得少,肉也吃得少,他带上一颗教练弹去催“皇粮”。守粮库的人一见就吓得挺了尸一般,“皇粮官”先背回一麻袋粮。这就是尚老五的心机:他为什么要英雄当三天皇上玩玩?他先“玩”回一麻袋粮再说。此事当夜就惊动县公安局。第二天一大早,猿山贫下中农们当真带上“特供证”和户口本去小粮库等待“猿皇”放粮。不想公安局来人了。饥民们不知有多沮丧,“皇上”没见第二回日头就完蛋了!这些人闻着粮食的气味,竟产生不顾一切的疯狂,反正炒豆大家吃,砸锅一人的帐,有英雄顶着呢!一哄而上抢了小粮库!面对这样的饥民,朝天鸣枪又有何用?
“文广,”奶奶说,“老赵家就没有个明白人,除了你凤英姑姑。马凤英听说他想当皇上,骂他嫌头重不想要了。他说俺又不反革命,不反毛主席,只想尝尝当皇上的滋味,过三天瘾算完。马凤英说你怎不尝尝耗子药的滋味?他说俺这辈子就没尝过当皇上的滋味,这英雄不白当了?唉,也是他‘气数’到了,马凤英找到堂哥,马社长也没当回事,说他是闲得心里痒痒,闹着玩儿的……这人也是,难怪人家总叫他车老板,管什么事都好玩?”
文广发现爷爷的烟袋锅早没了那缕青烟。其实爷爷在想他的心事。马凤英在找马正道之前,先来找了丁老爷子,她认定他是明白人。他一听说英雄要当“猿皇”,着实“魂飞魄散”,他这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惊吓,只觉脊梁骨麻酥酥变成骨粉。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你嫌乌纱小扛上大枷撑架子呀!他心底又有}的惊喜如蛇般抬头——你胡作到头了!既然马凤英找来了,他得把这事光溜溜地推出去,不落任何埋怨。他叫马凤英去找马社长。其实马凤英十分不愿见堂哥,她的意思是若丁老爷子去找找马社长,他还会当件正经事对待。马凤英走后,他惊惊怯怯坐立不安,越想越怕,他知道马正道这个人,他看事没有多长的眼光。
他想到儿子。这事出在县委书记老家,人家会说县委书记的老爹不是明白人吗?……他起身就去公社。
他走到东山坡停住了,尽管合作化六七年了,他仍十分清楚脚边这块地以前是他家的,车道对面的地是赵家的,直到他去世之前,猿山屯任何一块地他都清楚是谁家的,界石虽然在合作化时就挖掉了,他仍清楚每一块界石的位置。丁家这块地叫猪肚子,赵家那块地叫刀把子,地名因地形而取。刘大神曾对他说过,这两块地名字“犯冲”,乃“刀杀猪也”,建议他把自家地名改叫老虎石,岂有“刀砍石”之理?后来的事情好像就应了刘大神这张臭嘴!一九五四年春上,那天他就在刀把地为赵家代耕,承禄就蹲在这墩马兰边上牛叫一般嚎哭。他当时满肚子话说不出。承禄把眼泪一擦,说:“爹,我要办个农业合作社!”他手扶犁杖,半响无语。儿子给他说过这事。儿子说他复员前参加过政治学习,首长说中国就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农村要走集体道路,土地私有必然会产生资本主义。但他极不以为然,说:“承禄,听说毛主席是农民出身?”儿子说是。他说:“如果毛主席真是农民出身,他就不会叫你办合作社,他老人家一定知道一句千年老话:合养船必漏,合养马必瘦,除非天下人都成了‘孔夫子’。”儿子重提此事,他知道儿子的心思,他还能阻拦吗?儿子说:“爹,我要你帮忙,先动员丁姓本家人支持我。”他点上一袋烟,说:“承禄,亲兄弟尚且要分家,你想,各家人口地亩有多少,劳力有强弱,牲畜有牛马驴之分,也有人无牲畜无大农具……”承禄说:“爹,这些都可以算工。爹,我想用我的复员费去北边牛便宜的地方买几头牛回来,别人的畜力算工,咱的不算,作为合作社共有财产……”他的心一抖,儿呀,那是你用命换的钱呀!
承禄把猿山农业合作社办起来了。这可是本省第一个农业合作社,实属新生事物。丁承禄能不声名大震?丁承禄戴上劳模大红花。但英雄和他的“爹同志”没把他放在眼里,劳动模范,不就是干活干得好吗?出驴力的!
当年承禄就蹲在这里嚎哭呀!马兰的枯叶在寒风中抖着。丁老爷子望望地,又记起刘大神的话。尽管土地已归公,他仍认定既是祖业,那根基是不动的。他望望刀把地,那地真像一把刀呢!
丁老爷子转回身,咱草民一个,管不了大事,我叫马凤英去找马社长,这就够了。他回屯之后告诉丁姓本家人:无论屯中出了什么事,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