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尚老五吹着小喇叭来了。文广听得出,他吹的是林彪语录歌:《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学》。人们乱哄哄笑起来。丁承祥说:“尚老五,别越说你是个邪疯子越来了邪劲,这是什么场合,容得你胡吹!”
尚老五阴笑道:“丁承祥,你说俺胡吹?”
“你还加上疯吹呢!”丁承祥说。
“贫下中农同志们,”尚老五亢奋得犹如看见野猪掉进陷阱,“有耳朵的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听见了,丁承祥说俺是胡吹、疯吹!俺吹的是林彪同志的语录歌: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学,哪一级都要学,学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有脑子的贫下中农同志们,丁承祥是不是说反动话!这么反动透顶的人还能当队长?靠边站,夺他的权!我宣布:猿山红卫兵学大寨学解放军农民造反团成立啦!”
这名称有些不伦不类,可能他们认为红卫兵、学大寨、学解放军、造反团这些概念有权威性吧。社员们愣了,听说城里人造反,不想猿山也有人造反了。他们怀疑:城里人就是这样造反的?不像。尚老五接着就宣布造反团的头目和团员们,竟念了一大串名字,多数是姓赵的和姓尚的。丁承祥慌了,才知他们是早有准备的。尚老五接着就宣布夺权,原生产队领导班子全靠边站。丁承祥还要挣扎一下:“贫下中农同志们,说个实在话,毛主席是说过造反有理这话,可是毛主席没说一个邪疯子也可以造反夺权呀。说个实在话!”
人群一片议论声。
尚老五说:“现在开始选新队长,新队长是赵天成,大家举手。”
丁承祥恍然大悟,这出戏是赵天成在暗中鼓捣出来的。他朝丁姓人递个眼色,有人举下手,又放下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尚老五大吼一声:“最、高、指、示——选队长要选造反派!举手!”
人们刷地举起手,不知什么力量把人们的手拉起来了。谁也不去怀疑最高指示会不会有假。
“好,全票通过,赵天成当选队长!”尚老五宣布。赵天成走到马灯前,端着肩膀,根本不看蔫头耷脑的丁承祥。他也想有句“官话”,丁承祥的“官话”是“说个实在话”,他就来句“说个老实话”吧。他咳嗽一声,说:“说个老实话,大家选俺当队长就对了。毛主席说‘农业学大寨’,说个老实话,毛主席说的对呀!我就领着大家学大寨,说个老实话。”
他向丁承祥伸出手。丁承祥装糊涂,不想交出象征权力的哨子,但对方不言不语,就伸出手,他只好解下拴在腰带上的哨子,又求救似地望望大家。仍无人说话。谁都知道他当队长后五间大房盖起来了,六尺高的大院墙套起来了。他猛地吹起哨子,好像要最后过把瘾,这口气太长太足,他当队长以来没吹过这么响的哨子,尖锐的声音杀猪一般,最后还弯下腰鼓出一口气,口水从哨眼里粉条似的吊着,然后把哨子一摔,好像他不要了。
赵天成拣起哨子,也没擦擦,冲着丁承祥示威般吹起来。
尚老五又吹起语录歌。这次大家听懂了,是几乎天天在广播里放的《凡是错误的思想都应该进行批判》。他吹得太好了,铿锵有力,每一个音符都是爆出来的,特别是“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一句,音符以有力的单吐吹出,短促、激越、响亮、钢鸣铜吼,铁骑突出!“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一句重复时用颤音吹出,完全是高亢的呼喊,横扫一切,势不可挡。众人傻傻地望着他,不知他又要干什么。他说:“五类分子都站到中间来!一户一排,老家伙在前,小崽子在后。”
五类分子和家人都站到中间。他们是“在劫难逃”,任何造反组织为表明他们的阶级斗争觉悟,都要把这些人拉出来斗一番。
“丁大疤他爹,”尚老五说,“你怎么不站出来?你儿子反党反军,当你还是丁老爷子呀?”
人群有些骚动,丁老爷子到底是有威望的老人。文广看看爷爷。爷爷走到场中间。尚老五说:“丁老头你真滑头,知道挨斗要揪胡子,你把胡子剃了,看俺有没有办法对付你!”丁老爷子不失风度地笑笑,一点不生气。
“文广,你也站过来!”尚老五说。
“我凭什么站过去?”文广说。
“老子反动儿混蛋!”尚老五理直气壮。
“我是红卫兵,在天安门见过毛主席!”文广转身走了。在院墙外又站住了。
尚老五说:“文广见过毛主席,就放他一马。现在我宣布斗争会开始。城里的人兴对坏蛋戴纸帽子,咱不用花钱买纸,有现成的牲口套包子,战友们,拿牲口套包子来!”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最高指示:选队长要选造反派(2)
一堆套包子散发着牲口的汗气。尚老五拣个马套包子给丁老爷子套到脖子上,还嫌不过瘾,又加上一副驴枷板。在马灯的照耀下,套在人脖子上的套包子倒显出光怪陆离的色彩,像一片大花环。
尚老五说:“现在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咱屯没有一万只脚,有多少踩多少就是了。黑五类们,你们全趴下去!”
黑五类们老老少少也有三十多人,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谁也没料到丁老爷子自己躺下了。黑五类和他们的子女陪着他似的,割苞米一般倒下了。
文广在墙外看见爷爷躺在地上,他似乎被强大的电流烧焦了。在这地震一般的力量面前,他有什么办法?
“踩!每个人都上去踩一脚!”尚老五向众人命令。
但农民就是农民,让他们去折磨无怨无仇的,特别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是抹不开面子的。尚老五说句“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吹起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副司令四狼疯了似地喊道:“什么贫下中农,没有阶级斗争觉悟,打倒的敌人叫你们踩一脚都不敢!看四爷我踩给你们看——”
他上前就踩一个姑娘,专踩大腿根。姑娘猛地坐起来。人群骚动了,谁都知四狼媳妇走了之后一直说不上媳妇,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看上了一个富农的女儿,不想人家不干——他是报私仇来了。
“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姑娘说。
“那为什么看不中贫农的儿子!”四狼理直气壮。
这就是造反?人们怒目而视。四狼知道自己说流了嘴,恼羞成怒,去牵过一匹马来,说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马也有阶级觉悟,你们不踩,俺牵上马踩。人群嗡地一声响。但马是通人性的,就是不踩人。
丁文玉暗暗去牲口棚里把叫驴的缰绳全解开了,叫驴自然要争骒驴,有道是一槽拴不住两头叫驴,这场驴战打得天翻地覆,“嗷嗷”的叫声震耳欲聋。院里大乱起来。全村的狗都吠起来。赵天成吹起哨子,大喊抓驴!抓驴!可是常言说犟驴犟驴,打起架的叫驴谁敢去捉?尚老五又吹起语录歌《下定决心》。赵天成喊:“造反派战友们,连驴都不敢抓还造什么反?打耳朵!打耳朵!”有个被叫驴踢了腿的人嗷嗷叫着,疼慌了,听了他的话就打他的耳朵。赵天成骂道:“他妈的,叫你打驴的耳朵你打俺的耳朵,驴怕打耳朵!”
趁这些人去抓驴,人们向院外溜,咱不想夺权当官,回家睡觉呀!尚老五一见人们要走,大喊道:“大金牌!大金牌!大金牌……”
人流突然冻住了一般。
尚老五又神气了,说:“你们想不想知道俺们的总司令是谁吗?俺们的总司令是大金牌!”
众人虽不甚明了,也能猜想到他指的是赵英雄,都看着他。但赵天丰傻傻的,跟他丢了牌子时一样。马凤英推他一下他就动一步,拉他一把就到眼前来了。这不是犯病了吗?她一惊,却没有表现出来,说:“尚老五,俺是什么成份?”
“马凤英她‘姐’……”尚老五想想,显然是从一种激情过渡到另一种激情,“哦,马凤英是贫农,她‘姐’当然也是贫农。”
“贫农有没有说话的权利呀?”她问。
“有,太有啦!”尚老五说。
马凤英说:“好,有权利说话俺就说一句。城里的人造反有工资发,你们造反有人管饭吗?别看见井底有元宝就忘了井水淹死人!还是向土地爷‘造反’捞顿饱饭吃吧!”她拉上丈夫就走。
众人哄地一下散了。
尚老五突然弄不明白这个女人是马凤英,还是她“妹子”叫马凤英,愣成个傻桩子,吹起他几乎每晚都要吹的《五更里》。乐曲悲悲切切,又不知多少心有委屈的猿山人泪水淌湿了枕头。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猿山的“总司令”(1)
第二天早上,文广被一阵锣鼓声惊醒了。只听爷爷哀叹了一声。爷爷一夜间白了多少头发!文广知道:堂兄弟丁文玉他们一伙也造反了。
昨夜里丁姓人来到老屋,商量造反夺权的事。丁老爷子不同意,自古以来哪朝哪代允许造反?没得江山时造反,得江山后杀造反的。
“这个反俺造定了!”文玉已成喷火花的红铁了,“我为丁姓人百十口子造反!说到家俺是个小百姓,开除党籍?不是党员;撤职?不是当官的;下放?俺本来是撸锄杠的!只要不怕死,还怕什么?”
“干啦!”
大家发一声喊,房顶都颤忽起来。
文玉说:“咱这个造反组织叫‘捍东彪农民造反总部’,意思是捍卫毛主席和林副统帅,谁敢说咱不革命?咱夺了权以后交给贫协——贫协也还是咱的人多——这样他们就不敢再夺权,因为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反对贫农便是反对革命……”
所有的人都惊奇了,文玉还有这本事?说话一套一套的,有板有眼,有根有底。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