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惊奇了,文玉还有这本事?说话一套一套的,有板有眼,有根有底。最惊奇的人是文广,文玉没念过几年书,哪儿学来这才干?文广后来常想这个问题:在中国历史上,一到动乱年代就会出现无数的农民英雄,一放下锄头就变成军事家、政治家、权谋家,这才能几近“与生俱来”,这是为什么呢?
文广走出屋子,见“农总”这边果然有造反的阵势、标语、旗帜全有,锣鼓敲得震天响。“农造”那边见丁姓人也造了反,杂姓的人去瞧热闹,不能不急,因为杂姓人向着哪边,关乎势力呢!赵天成吹着哨子满街跑,可是哨子没有锣鼓有吸引力,正挠头,尚家五兄弟五支大喇叭吹起来,高兴得他拼命吹哨子。这一吹倒乱了大喇叭的节拍。尚老五说:“队长你别吹那破玩艺了,乱了俺们的板眼。”赵天成还是忍不住要吹,隔一阵吹一声。
吹手是有嘴瘾的。本地吹手主要是丧葬时为人送殡才吹大喇叭,文革之后不许干这“四旧”行当,可把他们憋坏了,今天有这机会,拼命过过瘾吧。五杆大喇叭齐吹,惊天动地。尚老五的哥哥们不会吹语录歌,但会吹《大寨红花遍地开》。这下轮到“农总”的锣鼓手们乱套了,锣鼓反为对方配上节拍。丁文玉发火了:“你们乱敲什么点儿?为‘农造’配锣鼓呀?这是个立场问题!”锣鼓手们又重敲,可是他们耳朵听着《大寨红花遍地开》,手就不知不觉随着那节拍去了。“停!”丁文玉大喊道,“你们没有长耳朵呀?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这点儿不会敲吗?他们快你们就慢,他们慢你们就快!敲起来!”这边鼓点一慢,那边的乐曲也来个慢板,结果这又是为人家配锣鼓点。“农造”的人大笑起来。
丁承祥一早就去买回个哨子,在手心里握得发烫。他很会琢磨人们的情绪,把哨子一吹,锣鼓停下了,向众人说:“社员同志们,说个实在话,农民靠工分吃饭,不干活怎么行?俺分配活路了……”
赵天成一见,吹着哨子过来了。那一伙人也随着过来了。赵天成说:“丁承祥,你有什么资格分配活路?”
“俺是队长!”丁承祥说。
“你的权被夺了!”赵天成举起牛角哨。
“‘农总’造反了,又夺回了权!”丁承祥举起雪亮的铁哨子。
“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下来最高指示啦——”尚老五狂喊一声,“最高指示”四字势如泰山压顶,镇住了所有的人,他有意顿一顿:
“毛主席说:猿山生产队长要由个姓赵的伙计名叫赵天成的来干!”
人们愣住了,毛主席还知道猿山有个赵天成?毛主席知道你吃几个苞米面大饼子哟!虱子往皇上身上爬,不吸凡人血啦!这话把尚老五的战友们也吓一跳,他前边的话是不是毛主席说的,大家拿不准。可是这句话肯定不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还能说“伙计”这土话?
文广早听出尚老五在瞎编语录,文玉怎么不抓住这个严重的原则问题?他杀鸡抹脖般向文玉递眼色,没想到文玉喊道:
“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下来最新最高指示——”他也有意顿一顿,让人们回回神,“毛主席说:猿山队长丁承祥能执行我的革命路线,坚持农业学大寨,是个好同志,不许夺他的权!”
文广在心里叫声“愚蠢啊”。但“农造”这边并没有说这是假语录。他突然明白,这边要说这不是毛主席的话,文玉会立即质问他们说的是假语录。双方都只有“心照不宣”,文广在这时就认识了文玉的应变才能。
尚老五又来劲:“同志们,老少爷们哥儿们,我尚老五造反是为革命,大公无私,俺不当队长。可是丁文玉造反是为他爹当队长,你们说是不是!”
这话是有煽动性的。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猿山的“总司令”(2)
丁文玉一笑,说:“我们‘农总’夺了权是交给贫协的,丁承祥同志是代表贫协领导生产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反对贫农便是反对革命!”他掏出语录本一挥,“识字的来看看吧!”他高举语录,佩戴一枚“金太阳”,有杯口大,在猿山是惟一的一枚,左臂戴着显然是赶制出来的红袖标,没打边,有红线纰散出来,腰里扎条皮带。众人都说像,像电影里见到的红卫兵。是造反的样子,还有语录,那话是毛主席说的,有书在呢!
尚老五见他的战友们都没有语录本,发火了:“一群虾兵蟹将!谁能帮我想一条语录!”尚老大说:“老五,他们那贫协多数是丁姓人,他们哪有咱们穷?”尚老五猛地被点醒了:“社员同志们,贫协就是穷棒子,不穷不能进贫协,穷革命,富变修嘛!咱们就比比穷吧。要说穷,猿山谁有我穷?我穷得只有一大一小两杆喇叭!”他把两杆喇叭碗往肚子上一扣,一长一短的喇叭杆冲前,像断了一只角的牛头,边走边说:“比呀,谁有俺穷?俺穷得连媳妇都跑了!丁文玉,你敢和我比穷吗?你这个鳖犊子,五间大房等你娶媳妇呢!”
比穷确把丁文玉比“瘪”了,他抓住对方骂人,说:“你是个屁造反派,造反派还骂人?你把嘴擦干净再造反吧!”
尚老五说:“俺造反了还不敢骂人?还敢揍你这个驴种!”
“打!”四狼高喊一声,“尚老五,江山是打出来,你‘猪摇尾巴磨你那屁嘴’玩呀?”
“俺是副司令!尚老五是你叫的吗?”尚老五发火了。
“我也是副司令,叫不得你尚老五呀!”四狼不示弱。
“老四,”赵天成说,“叫那边笑话呀!”
“笑话就笑话了!”四狼说,“他为自己说那么多语录,就不肯为我说一段。”
“什么语录?”赵天成问。
四狼十分气忿地说:“大哥你不知道,昨儿个晚上斗争五类分子的时候,鼓气按眼儿的尚老五一声最高指示,大家就举手选你当队长,我就对他说五哥呀你给俺来一段最高指示:富农的姑娘不许不嫁给贫农的儿子。可是他不说。他要说了,俺不当时就把媳妇领回家了?什么造反派战友啊,各人吃饭各人饱!”
“队长,这副司令俺干不了啦!”尚老五一蹲,“窝里斗开了……”
四狼说:“你不干拉倒!谁还指你大驴下骡子呀!我还不干了呢!和你们这些庄稼佬干没意思!老子进城去,真刀真枪干!死了痛快,不死也捞个一官半职!”又向所有的人说,“乡亲们,不管是‘农造’,还是‘农总’,跟我干的就是朋友!有胆大的没?谁跟我走?”没有人动。“庄稼佬,看门狗,院里凶!”他骂一声走了。
“四叔,我不怕,俺跟你走!”谁也没想到小拴子站出来。
“好!小拴子,你是马司令,我是赵司令!”四狼很高兴,冲众人一揖,“乡亲们,再见,不打出个人样来我不踩猿山这块土!你们等着用三套枣红马大车接俺吧!”
两个人走出村去。众人才醒悟过来,这不真走了吗?小拴子妈急急忙忙去追。
四狼的行为给“农造”的人提了劲,人家敢去城里打天下,咱在家门口还不敢打?丁文玉感觉到了气氛的严峻,一边暗示大家操家什,一边摘下“金太阳”交给两个人,叫他们快去山上把赵英雄架过来。今天全村只有他一人在山上放牛。
“农造”这边的人也操起家什。杂姓的人一见就躲到一边去。虽然他们没打起来,一打架农具就变成武器了,你又不能说他拿农具是打架——农民干活不拿农具?这是农民的“天然”托词。
丁承祥吹一声哨子,喊声干活啦。
赵天成也吹下哨子,喊声干活啦。
两边的人就怒目而视了,一步步往一起凑,铁锨镢头碰得叮当响。就在这时,两个人架着赵天丰来了。丁文玉大叫一声:“我们的总司令来啦!大金牌来啦!”
一片举起的农具刷地放下了,就如他们在等待分配活路。赵英雄果然戴着明晃晃的大金牌。他只叫着“牛呀,庄稼呀,牛犊呀”。见到文广,说声快去替我看看牛。
尚老五叫道:“大英雄是我们‘农造’的总司令,怎么是你们的?”
“大英雄就是我们‘农总’的总司令呀!”丁文玉神气得得了帅印一般。
“抢回咱的总司令啊!”尚老五喊一声。
两边的人一拥而上,拽胳膊拉腿抢成一团。一片“总司令”的喊声。也许这情景使赵天丰重又置身于当年荣归时山阳镇欢迎的人群之中,他又恢复了英雄气概,但落魄以来的生活不可能不留下烙印,这英雄气概中就掺杂了幻觉。胸前的金太阳在夏日强烈阳光里灿烂着,这使他振奋,又有“偷来的锣儿敲不得”的胆怯。
“不许动!”他大喊一声,声音令人胆寒。人们住了手,各归本阵。他来回走几趟,打量着两边的人。“金太阳”的强光让得罪过他的人不敢正视他。他突然说:“你们还想造反?俺打下了江山你们造反?便宜都让你们占啦!俺打仗卖命时你们在哪里?守炕头!当初怎不跟俺打仗去?都干活去,谁劳动好我支持谁,不然我一手榴弹!……”
这些人真的散去了。丁文玉一伙走得尤其快,因为不许造反他爹就仍是队长呀!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猿山的“总司令”(3)
赵天丰向山上走,一时雄赳赳,一时浪浪荡荡,一时振奋,一时哀伤。胸前的“金太阳”叫他感慨万千。毛主席啊,你再给俺一个大金牌……唉!
到了山上,他见文广在庄稼地边守护着。
“文广同志,牲口吃庄稼了没?”他问。
“没,一片叶子也没吃。”文广说。见他戴着像章,不由得想到父亲,样子就有些畏怯。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