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广同志,牲口吃庄稼了没?”他问。
“没,一片叶子也没吃。”文广说。见他戴着像章,不由得想到父亲,样子就有些畏怯。见他定定地望着山下。望什么呢?望别人刚才抢他的那个场地吗?
“文广同志,爱看战斗故事片吗?”赵天丰问。
“爱看。”文广机械地回答。
“爱看欢呼胜利吗?”赵天丰问。
“爱看。”文广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赵天丰讥笑地看看他,说:“那是哄你们没有打过仗的人的,一个冲锋就打胜了的仗会欢呼,大战、血战、苦战打胜了反而不会欢呼。”他踱着步子,沉稳有力,看着眼前的山坡,脸色冷酷。“经过拼死血战,枪炮声停止了,火在烧,烟在飘,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地上,血已经凝成块了,黑紫色的,最后滴下的那一滴还是红色的,没僵硬的尸体在淌血,很慢,滴下时牵着血丝,断茬的白骨刺刀般锋利,手全是鹰爪似的抓着。伤者的嚎叫像刮大北风,趴着死的像睡着了,仰着死的呲牙瞪眼,眼睛没了瞳仁儿,十分吓人。好像他活着时怕我,死了就我怕他了,因为他死了,不会再死第二次了!战场上好像有种声音,不是受伤者的声音,那声音听不见,可明明是有,那是呲牙瞪眼的尸体们发出的声音!他们在喊,在哭,在骂,看看这情景,想想死去的战友,你还能欢呼得起来吗?欢呼是后来庆功会的事,是演电影给人看的,而当时哭的人倒有,不知为什么哭。人,平常时说人命关天,在战场上,人命和只小鸡一样……”
文广觉得他像置身当年的战场,那种惨烈感在他内心复活了。一头牛“哞”地叫一声,他一怔,眨眨眼睛,思维又回到现实来。看看文广,说:
“文广同志,你说真会有这样的事,喊声造反就夺了权?”
文广不知他的意思,不敢说话。
“俺看不行!”他突然义忿填膺了,“这不行!指定不行!夺权比拔棵大葱还容易,还有人去拼命流血打仗吗?美国鬼子来了怎么办?苏修来了怎么办?日本鬼子再来怎么办?蒋介石回来怎么办?还有人当兵吗?文广同志,你说你去不去?”
文广只好顺着他的话说声“不去”。
“是呀!”他说,“我不允许他们造反!在我眼皮底下造反,耗子吃猫奶胆子大了!这事俺是管家!不管大金牌回不回来,都是管定了!”可是他说了这句话气却慢慢泄了,好像雷雨正烈时天边却现了亮光。他摘下“金太阳”,放在掌中看,突然恨恨地说:“文广同志,这事就怪你爹,他要不收俺的牌子,那还有什么说的?他收俺的牌子为什么自个放起来?那是我用命换来的呀!我为他作证?俺证明是他砸了牌子!……”
文广像截空心树干一样僵立着,最怕他往这上想,他偏偏就想到了……
“哞——”丢了犊子的乳牛又叫一声。赵天丰猛地想到小牛犊还没找到,叫一声“怎么忘了正事,这事闹的”,起身就跑。
文广僵立半晌,好像听到“咩咩”的羊叫声,小牛犊的叫声与羊很像,他朝那声音跑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忽听山上有人唱歌,他见山脊上出现一个巨人,牵头小牛。人和牛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出虚光,晃悠悠的。那歌唱的是:
我端起三八枪
我子弹上了膛,
我背起手榴弹,
勇敢上前方。
……
唱着唱着,歌词却变了:
我看你往哪儿跑,
我看你往哪儿藏,
我拴住你的头呀,
跟我找你娘。
别看你四条腿呀,
我办法比你强,
我牵着一个看着一群,
工分就扣不到我头上,
工分就扣不到我头上……
……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大金牌在喊我(1)
文广当天就回到县城。从感情上说,他不想再回猿山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革命群众在县高中操场召开批斗“三反分子”丁承禄大会。头天晚上丁家人接到通知:去参加批斗会,划清界线,文广还被动员去揭发父亲。母亲吓得连哭都不会了,她到底还是个乡下妇女。那一夜对他们而言,长于百年!整个东半球的黑暗化为无边的恐怖!文广只好硬充家里的男子汉,叫别人都不要出门,他去会场打探情况。他穿戴好那套红卫兵“行头”,出了家门。
文广突然想到他已被“八、九点钟的太阳红卫兵反到底战斗总队”开除了,就觉这身“行头”是偷来的一般。猛抬头,正见“八、九点钟的太阳反到底战斗总队”开过来了,他忙躲到墙角。唉,这个组织的名称还是他想出来的呢!无数的红卫兵组织造成重名,想个独特而有意义的名称并不容易,是他灵机一动,想到毛主席说年轻人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而现在,他如落日躲向山后。换掉这身“行头”?他有失去保护色的恐惧感,穿着?到底是羊披狼皮,内心对狼更恐惧了。
向会场开进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大街小巷涌进主街道,红旗翻着血的浪花,袖标是血的河流,这就是气势!文广被这无限强大的力量震慑住了,自知不是这力量中的一分子,恐惧是无法控制的。
到了会场,文广才想起父亲,父亲在哪里?语录歌和口号狂涛般冲天而起,这一片忿怒的火海啊!他像棵小树,在火海的边缘被烤焦了叶子,在气浪中索索发抖!猿山过去狼多,人们不敢直呼狼,叫“张山”,一年四季送四头猪去狼窝,活猪捆了送去,文广觉得自己是一头被捆了去供张山的猪。会场突然一静,火海在腾起之时瞬间凝固。只见两个彪形大汉押着丁承禄上了台,火海突然又震荡起来,如大地震带动大地上的一切在狂舞!文广突然看见黑的太阳,黑光把他压迫到地上,身体缩小成一条小软体虫,想往土里钻又钻不进。愤怒、疯狂、野蛮、原始的力量从地下冲出,山崩地裂,熔化一切;摧毁一切的岩浆喷发奔涌,城市、田野、山川……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在这呼啸里化为灰烬,亿万年前的造山大运动又开始了,大海隆为高山,高山陷为深谷,江河一律朝西流,地球加快自转速度,追上了逝去的时间,引起太阳吸力的失衡,造成九大行星相撞……这条小虫看见一只巨大的脚,只要这只脚一动,他就被踩没了!飞呀!只有翅膀能救他!他真的飞起来了,绕着会场飞,看见了父亲;绕着县城飞,看见了母亲;绕着猿山飞,看见了英雄叔……一九六七年夏季的这一天,丁文广当真体验了“灵魂出窍”……
“打倒‘三反分子’丁承禄!”
这口号声因了黄金的力量确乎天崩地裂!连刚才说话的老汉也大叫起来。文广突然产生从未有过的恐惧,“异类”的恐惧,强烈的孤独感使他发冷,仿佛整个地球他这种生物只有一个!他在海啸般的口号声里逃跑了……
文广也不知自己逃到了哪里,只要见不到人就行。他也不知逃了多远,只知在一片苞米地里,像只在秋风秋雨中抖索的小鸡。他完全忘记时间的流逝,批斗会散场了还不知道。忽然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我可看清他了,到底不是凡人!”
“那还用说,一般人敢在这场合作证?早吓尿了!”
“陪斗的人可倒了霉,主角斗不成,拿他们垫背!”
文广听不懂,不知身在何处。突然醒悟:是英雄叔来为父亲作了证吧?跑出苞米地,才知这是操场外的苞米地。他忽见旗杆的基座下冒出一缕青烟,有个人背靠基座坐在地上抽烟。是英雄叔!他跑过去,又猛地站住,一种发之内心的敬畏感使他不敢走过去,或者是面对太高大的东西,在一定的距离内才能看清。英雄叔呀,你怎么来了!他无声无息地挪过去。英雄叔的表情让他不敢开口,难解的不平和悔恨扭曲了英雄叔的脸,是七年后又见到大金牌他心里难受?他在看什么?地上一条蚯蚓在挣扎,它被小蚂蚁群包围了,小蚂蚁密密麻麻叮在它身上不放,无论它怎样扭动,就是抖落不掉,并且大队的蚂蚁援军浩浩荡荡从石缝涌出,蚂蚁们就是要把蚯蚓拖进窝里,这么大的蚯蚓竟被小蚂蚁治住了。呸!他猛吐一口痰,十几只小蚂蚁淹在痰里,艰难地蠕动,但蚁群前仆后继,蚯蚓是难逃厄运了。
“英雄叔……”
“文广同志?”赵天丰看看他,非常坦白地说,“俺真他妈没用,你爹夺了我的大金牌,我反来为他作证,这不是贼偷了驴俺还送草料去吗?俺一路在骂自个儿,可还是来了,真想一手榴弹!”
“英雄叔,你打我一顿出口气?”文广话出口就觉得这话太孩子气,但他十分真诚。
赵天丰看看他,笑了。
“英雄叔,去饭馆吃饭。”文广说。
“好!”赵天丰说,“你有粮票?”
“有!”文广说。
赵天丰环视操场,告别似地说声“冲”。
县城最好的饭馆是老关东,如今改叫工农兵大食堂,只卖大众饭了。文广问:“英雄叔,高粱米饭,一碗半斤,你要几碗?”
“三碗!”赵天丰伸出三个手指。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大金牌在喊我(2)
可惜没有好点的菜,大锅小白菜,有几块豆饼做的豆腐,灰白色的,羞怯怯地藏在小白菜里,几根粉条缩头缩尾游在汤里。赵天丰捞豆腐、捉粉条,二目放光。
“再来两碗菜!”文广叫道。
“好!”赵天丰很高兴。他已经吃第二碗饭了,吃完这一碗,把空碗摞起来,再吃第三碗。文广问他还要不要饭,他看看摞起来的三个碗,似乎还嫌不够高,说再来两碗!吃完这两碗,看看一摞五个空碗,很有成就感的样子,笑眯眯的。文广突然心有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