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眯眯的。文广突然心有所动,这就是战功显赫的英雄吗?如果他不回老家……
“来碗白干,一瓶果酒。”文广又叫一声。
“好!吃了五碗干饭,来碗酒溜溜缝儿!”赵天丰很兴奋。抿口酒,慢慢吁口气,别提多美。他情绪好极了。
文广这才敢问他为什么又来了。他说:“唉,好几个人叫我来呀!吴友亮你还记得吗?”
“吴叔叔呀,太记得啦!”文广说。
赵天丰说:“那是好人!一辈子不忘一九六一年冬天你爷给他的半面袋粮,前天半夜他来到猿山,先去安慰了你爷,又去俺家。他说:手榴弹,你要真记得咱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的战友,你去为丁承禄作证,算我求你了,你以后有难事找俺。不然,咱们就不是战友!他说完就走了,连袋烟也不抽。他怕影响不好,他是莲花峰大队书记了,你知道吗?小样儿,一当官就疯!”他笑了。
赵天丰又说:“文广同志,你凤英姑姑怎那么喜欢你呀?你猜她怎么对俺说的?文广是我干儿,我干儿的爹出了事你不帮忙?我干儿的爹就是不当县委书记,反正也轮不到你头上,何苦不帮帮俺干儿。你听她说的!”他笑了。文广也十分温暖地笑了。他回家把这话说给母亲听,母亲说文广呀,从今后马凤英就是你干妈,英雄就是你干爹!
又喝口酒,赵天丰一脸的笑,说:“灵芝这丫头也有意思,说爹呀,俺求你件事。我说你说吧。她说你先答应俺才说。我答应了。她说爹呀,你去县城一趟吧,文广大哥大老远的求你来了。文广同志呀,老婆的话动耳,女儿的话动心,血缘关系呀,那是俺女儿呀!答应都答应了,能不来吗?”
文广眼前晃着两条大辫子。
“可是文广同志呀!”赵天丰神秘地笑一下,“俺也想来呀,说实话不全是为你爹作证,俺想大金牌呀,七年没见它啦,不知它过得好不好呀!”他解开衣扣,一只脚架到凳子上。“开始俺还怪寒碜的,咱这丢了牌子的人上台去丢人现眼?大庭广众,人山人海,真叫‘光屁股推磨’——转圈儿丢人啦!一九六三年,你爹拿俺当反面教材,叫文化馆把俺丢牌子的事画成图画,挨村宣传,赵天丰在全县成了‘山神爷’,没人见过,可全知道!我忽鲁巴儿听见‘当啷’一声响,那是俺的大金牌的响声,隔一万年俺也听得准,浑身来劲呀!俺蹦上台去,台上台下全被‘镇住’。大金牌呀,老战友呀,今儿又见面了,你瘦了,没过去圆了,重量也轻了。文广同志,你猜俺当时怎么想的?俺想吃了它!咬一下,咯牙,可味道是甜的,真是甜的!”喝口酒。“文广同志,你猜我当时怎么说的?我说同志们、老乡们,认识我吗?我就是战斗英雄赵天丰,赵天丰就是我;大金牌是我得的,得大金牌的是我!你猜怎么的?他们全拍呱儿,那个响,一千挺机关枪扫射一般!哈哈!”他开怀大笑,声震四座。“我也给他们‘捞干’的,说我也丢了大金牌,丢了大金牌的也是我!不想他们全笑了!我说我赵天丰是受了美国的资产阶级思想影响才忘本变质的,我把大金牌凿下一圈,留个纪念,有利于改造资产阶级思想——文广同志,我哄他们呢,其实是俺舍不得大金牌,可他们全拍呱儿,哈哈……”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大金牌在喊我(3)
“英雄叔,你可救了俺爸啦!”文广说。
赵天丰说:“这不算什么,你也帮过我呀,你爹也帮过我,一九六二年请我吃过饭,送一包大麻花呢!”一口喝干酒,“嗨”一声。他眼睛红了,红得像鹰的眼睛正对日光,令人心悸,从脖子到胸脯更红,让人感到一种野性的奔放和山岭一般的高傲。文广强烈感受到这位主宰全家人命运的恩人的强大。心底却涌动轻视的情绪,小蛇似的游动,为一包饼干和一包麻花就为仇人作证?
“文广同志呀,”赵天丰说,“自从俺知道大金牌在你爹手上,我就恨上他了。我为什么还要来呢?见到大金牌就了了心愿,为什么还要说出实情?你爹到底是打过江山的人,当官天公地道,像那些连枪也没摸过的人,喊声造反就夺了权?连儿子都没有就当爷?俺打仗流血不是为他们的!私仇,公事是两码事。”
文广觉得他的胸怀还挺宽广。
酒足饭饱。还剩一瓶果酒。赵天丰说他不喝果酒,没劲不说,还上头。文广给他灌一瓶白干带上。文广请他去家里坐坐。他走了几步又停住,说:“文广同志,俺不去了,你凤英姑姑说了,叫我办完事就回,别去家里麻烦。”文广知道凤英姑姑的心思,也就不勉强。可是总得买点东西。赵天丰说:“文广同志,你凤英姑姑说了,空手去空手回,这瓶酒我还得藏在怀里——厉害着呢!”他像个极听老婆话的农民。文广说:“她是我干妈,我这个干儿子还不能给她买点东西?”赵天丰笑了:“文广同志,你要认这个干妈,你另找日子去,带什么东西去都行,俺还沾个光,今儿不行。”文广想想,去商店给灵芝买了一板红绿塑料发卡。
“这个好!”赵天丰十分高兴,“俺觉得有件事没想起来,就是给灵芝买个发卡回去。这东西好看!”
文广看得出他十分喜爱女儿。
赵天丰眼光里是醉迷迷的满足。说:“文广同志呀,再见,我走啦!大金牌也见啦,没别的想头啦,心也安啦,回去好好种地,当个好庄稼人。哎,文广同志——”他把那枚“金太阳”取下来,给文广戴上。文广说英雄叔你戴着嘛!他笑笑:“文广同志,俺的美国资产阶级思想还没改造好,不好意思戴毛主席像。”
文广十分震撼,感动地望着他。他一笑,说:“当然,我戴了像章就……就会想起……想起那个那……那个呀!”文广刚要开口,他伸个手指,“俺从今后再不提‘那个’了。”
他要彻底忘掉大金牌。文广心里十分感叹。文广要去给他买张汽车票。他说不用了。内当家的给了钱,拿出两元钱。文广说这钱你留着买烟叶子。他说不行不行,这钱她作了记号,花不出去她知道呢,精着呢!
后来丁承禄进了“五七”干校。成立县革委会时,作为老干部代表,被结合为革委会副主任。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文广去了全县最边远的山区插队,成为知青。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辩证法就是咋说咋有理(1)
一九七0年秋天,县知青办来了函,将丁文广调到猿山公社猿山生产队去,理由是祖父祖母年老体弱,身边无人照顾。他知道这是父亲的安排,想起爷爷奶奶,还是接受了“权力”的安排。
文广没有回县城,直接去了猿山。去公社知青办报到时,接待他的是马正道,他仍是书记。文广没想到他已经被任命为猿山生产队队长,这显然是马书记安排的。他不想干,可是马书记说这事已经宣布了,猿山贫下中农非常欢迎他。猿山人凭什么欢迎他呢?这明显是关系在起作用。他一向厌恶权力关系,没想到开始受益于这种关系了。马书记说:“文广,你以为组织是叫你当官去吗?去挑重担呀!帝国主义说中国党第三、第四代会走资本主义道路,你是年轻的一代,反修防修的重担你不挑谁挑?”这话更使文广难堪,他从此明白:世上丑恶的事情原来可以用最漂亮的道理说出来。文广说我不懂种地,怎么能当队长?马书记说有你爷呀,那是猿山最有经验的老农,生产上的事你听他的,你就抓政治、抓阶级斗争……
“文广。”
文广一抬头,见爷爷来了。爷爷的胡子又像过去一样长了。丁老爷子见孙子长高了,只是又黑又瘦。说:“文广,俺望你一天了,怎么才到?”
一见到爷爷,文广就想起当队长的事,说:“爷爷,我在公社见过了马书记,耽误了一阵子。爷,为什么叫我当队长?”
丁老爷子说:“文广,社员们选你。”
“他们怎么会选我?”文广问。
丁老爷子说:“我实话告诉你,只要能把你承祥叔选下来,选谁大家也没意见。你承祥叔的手越来越长,盖一栋房子又一栋房子,儿子多呀!生产队的石料、树、车马都成了他自个的了……”
“爷,这一来我不是得罪承祥叔了吗?”
“没办法,”丁老爷子说,“你承祥叔办的事,对你爹名声影响大着呢!人都说是你爹给他撑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铁哨子,递给孙子,“文广,你以后用这个哨子,你不要向你承祥叔要那个牛角哨子,那是他的命根子。你用这个哨子,他会觉得你这队长是临时的,他那个哨子才是长久的,正宗的,那哨子是土改工作队长留下来的。”
文广接过哨子,这是个新哨子,是爷爷买来的。就这样一个小东西,成了猿山的“玉玺”,这就是权力!他“ 瞿”地吹了一声。丁老爷子忙说:“文广,这可不能乱吹!白天吹了,社员们就要上工,晚上吹了,就是开会,学习。不晌不夜吹了,就是要分东西。文广,不能发空令呀!”
文广笑了一下,心里一阵悸动,平生第一次体验到权力的魅力,看看哨子,内心涌动一种豪情,权力,撬动社会的杠杆啊!
“文广,”丁老爷子笑道,“可不要一当官就疯了呀!”
“不会!”文广也笑了。看看碉堡,“爷爷,这是英雄叔修的训练民兵用的吧?”
“除了他还有谁?”丁老爷子一笑。“好人呐,这是个好人,全村最老实肯干的人。”
“他还像过去那么老实啊?”文广有些可惜似的。
“可不是吗?”丁老爷子说,“那年他去县城为你爹作证,回来了病了一场,病好以后就更老实了。”
“他得了什么病?”文广问。
丁老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