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才抬起头,出口长气,将烟锅响响地在鞋底上磕三下,说:
“好哇!承禄,你总算是为国为民负过伤,流过血!”
屋里气氛顿时温热了。文广觉得这都是父亲那条伤疤的作用,多么神奇的伤疤啊!
从此后,家人有意无意地要注意那条光荣的伤疤。丁承禄原来留起胡子是遮遮那条伤疤的,现在他决定不留胡子了,几天一刮,青苍青苍一个半圆让人感到发冷。文广妈常提醒丈夫刮胡子,总要叮咛:“小心点,别碰了那枪伤。”多亏她能想出这个光荣而辉煌的词。
伤疤并没给父亲带来荣耀——有大金牌在呢——反被人叫作“丁大疤”。正是因这条伤疤,父亲后来和英雄闹翻了脸,一对战友成了仇人。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大金牌百无禁忌(1)
一九六一年的冬天,雪不多但奇冷。
丁文广已随父母在县城念中学了。学校早早就放了寒假。母亲李春芹已是县妇联主任了。她用儿子的书包装上五斤饼干,那是本县最高级的饼干,叫文广回猿山看望爷爷奶奶。她看看书包,提一提,又衬进几本书,十分郑重地说:
“文广,路上小心,要是遇上有人抢你的饼干,给他就是,千万别……”
母亲没说出下边的话,文广点点头。
车窗玻璃开始还是明亮的,能看见外边的景物,文广还有点安全感。一会儿车窗结了霜,越结越厚,那图案就像原始森林,这使他生出置身蛮荒的恐怖,甚至疑心司机要把车开到什么地方抢他的饼干……
突然,他发现人们都盯着他,女人们围脖上的毛结了霜,使他想到白脸狼。男人的胡茬上也结了霜,显得又粗又硬,使他想到白老虎……挨了一阵他才知道人们是看他身边的老头。老头在啃一截萝卜根,小猪尾巴似的根子须须都在,像一种敞口高脚酒杯,边缘咬得那么齐整,可知他是一点一点咬着吃的。老人盯着萝卜,转一圈,似乎在研究最佳下口处,嘴唇响响地吧嗒一下,猛咬一口,极似猫咬住耗子,似乎心疼咬多了,没咬下来,又轻轻松了口,但那脆脆的一声响却使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车人都盯着老头,确切说是盯着萝卜根。文广听见一片咽口水的声音,如水桶被飞旋的辘轳送进深井……
“老大爷,把萝卜卖给我吧,五块钱!”
老头被这声音吓一跳,忙把萝卜揣进口袋,口中的萝卜也不嚼了,一边腮帮子鼓起,看也不看那五元钱,仿佛那是片柞树叶。
“十块钱!”那人的目光狼样凶恶贪婪。
老头捂着口袋不作声。
文广害怕极了,那才是一截萝卜根,而我是五斤高级饼干……突然,他的书包掉下去,那干燥的声音是那么响!谁抢我的饼干!他不由叫一声……车突然停了,他没命似的跳下去,跑出几步才有了安全感。辨认四周,才看出这是山阳镇。啊,到家了!这不是老人和饭馆吗?
街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照农历算,今天是山阳镇集市呢。北风从后山扑下来,收集着枯叶衰草,越过镇子,丢下草叶在墙脚旋转着。他猛见两个人脚前脚后冲开饭馆门上污脏铅亮的棉门帘,前边的人双手捧个代食品窝窝头,跟牛粪一样黑。后边的人骂道:“杂种!敢抢我口里的食!”前边的人说:“那桌子是我的……”“这才是你的!”后边的人飞起一脚踢去。饭馆里出来个人拉住那人,说:“算了,我再给你一个窝窝头,那到底是个英雄,打不得的。”
文广吃了一惊,英雄?哪个英雄?他记起那人是过去的孙老板。
“我一手榴弹!”那人愤怒地喊一声。
文广的心咚地一撞,天!这是英雄!英雄在快乐时或愤怒时都会喊声“我一手榴弹”。这就是父亲的战友,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赵天丰吗?他呆呆地愣住了,世界在他眼中显现出混乱与不可思议。
文广见他眼神不对,一时如梦般虚幻,一时直直地盯着某个地方,一时迷茫得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他把今天当成过去的某个集市日?他说:“英雄叔,你认识我吗?”
也许只是他的声音把英雄拉回到现实来。他盯着文广,眼神像只觅食的公鸡,侧愣着头,左眼高,右眼低,右嘴角向上抽着,左脸就显出嘲弄,右脸则显出傲慢,反问道:
“小朋友,你认识我吗?”
文广说:“英雄叔,我是文广,你不认识我了吗?”
英雄仔细看看他,突然叫一声:“来车!三套枣红马大车!快来接我!”他右手拍着左胸,不可一世。文广知道他在拍“大金牌”。又猛地把左手上的黑窝窝头伸到文广眼前,文广闻到一股用烧碱煮烂了的柞树叶子“淀粉”的味道。“文广,你看他们给我吃什么?俺在朝鲜战场还一口炒面一口雪呀!”
文广心中生出说不清的隐痛,拿出一包饼干,说:“英雄叔,这是我父亲给你的……”英雄只是怔了一下,接过饼干,用鼻子深深嗅一下。文广永远记住了他的目光:那双眼竟成白色,如盲人瞪着瞽目,继而变绿,如猫,瞬间变红,如兔。他又嗅一下,说:“我吃过这种饼干,祖国人民慰问的……”
“英雄叔,回家吧。”文广心中十分难受。
“我等三套枣红马大车!”英雄在街边走,还是那个走相,腰身横晃,摇橹一般,左肩抬得高,左胸朝前挺,这是他戴大金牌养成的习惯。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大金牌百无禁忌(2)
丁文广心绪很糟,完全不像过去回老家,望见猿山就一溜小跑。他朝猿山头望一眼,老猿像被人煺了毛一样,在寒风中抖索着,老猿尾也瘦多了。他猛地觉得猿山不那么可爱了,有种不可言喻的破碎感。
他突然听到“扑啦、扑啦”的怪异的响声,只见路边坡上的坟地里有苇席子在风中翅膀似地忽闪着。仔细一看,原来那席子是用石头压在棺材上的。棺材!怎么会有棺材?衰草中红色的棺材显得十分怪异,坟地里的棺材不下葬,世上怎有这等事?他怎知这是饥饿的人们已无力挖开冻土,只好等到来年清明再为死者下葬。只当这是做梦呢!天空大团的乌云被风驱赶着,大片的暗影在地上跑,墓地就时明时暗,一阵风完全把席子鼓起,压席子的石头把棺材砸得咚咚响。他猛觉头胀如斗,撒腿就跑!
文广又勾起在大客车上的恐怖感,竟觉背后也有人追他,他完全忘记书包里装的是饼干,那“嚓啦、嚓啦”的声音不就是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了吗?猛一抬头,又吓一跳——他看见了老猿,那石质是红砂岩,而他却把那红色看成个大棺材,那棺材会飞?他不知往哪儿跑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叫了一声。忽听有人叫他,他见是马凤英背了一捆柴从坡上下来了。
“凤英姑姑,我……看见棺材……”他惊魂未定。
马凤英见他是吓着了,捏捏他的鼻子,拍拍他的背,念道:“猫叫狗叫不害怕,捏捏鼻儿吓一阵儿,拍拍背魂儿上身,猫惊狗惊文广不惊。好啦,别怕。”
猿山人对吓着的孩子就是这样念一念。文广好像就不害怕了。说:“凤英姑姑,大冷天的你还砍柴?”
马凤英笑道:“肚子饿,家里再不多烧点火就更抗不了。文广,走,回家。”
文广想告诉马凤英,他在山阳镇见到了英雄叔,但他没说出来。他见到凤英姑姑就会想到当年吊在英雄背后那朵大红花,那朵悲伤的大红花在他童年的心中刻下极深的印象,待凤英姑姑嫁了英雄之后,他觉得马凤英就是吊在英雄背后的大红花。此刻,那朵大红花又在英雄厚重的背上晃荡……
马凤英是马乡长的堂妹。
马凤英在乡下算个美人。高高大大的身材,可一点不显蠢,大洋马似的骏逸,两条柳叶吊梢眉,一双微凹大杏眼,颧骨高高,自带两片胭脂红,鹰钩直鼻,高高俯视桃花唇,这美带着泼、辣、刁、刺,一般庄稼人只敢在背后议论她过过嘴瘾,却不大敢想到娶她。
马凤英原本和尚老五订了亲。后来她嫁了英雄,猿山人说这是“命”。英雄刚回家那段日子哪里顾得上说媳妇?白天人来人往,“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了。你也请,我也请,让英雄踩踩门坎也如认了皇亲一般。马乡长也带英雄去学校去各村做大报告。每场大报告之前,马乡长总要说:“当年我亲手送走了二十八个兵,到底出了个英雄!”好像赵天丰成为英雄从根本上说倒是他的功劳。赵老头着急,二儿该说媳妇啦,娶了媳妇也不耽搁作大报告呀!英雄这才想起该成家了。他是当兵的脾气,办事见云就得有雨,说结婚立马就得办。可上哪儿为英雄找个媳妇呢?有多少姑娘眼巴巴想着英雄,有多少父母托媒人登赵家的门。赵老头说:“咱要用筛子筛,上细罗过,一定要在全乡找个拔尖的闺女!”但看过的姑娘英雄都不满意,只说声“不是”。原来他记得恍惚见过一个姑娘,还不知姓甚名谁。家里人可犯了难,亲友四处查访。这是猿山一场空前的民间选美。可是英雄只说不是。赵家所有的大脑都开动起来,从英雄回家那天算起,回忆他打过眼的姑娘,最后想到了马凤英身上,英雄荣归的第一个夜晚,她来瞧过热闹。这一提英雄也想起来了,说就是那天夜里站在灯下的那个姑娘,她是马凤英?女大十八变呀!赵家没有任何人提起马凤英已经订婚,哪怕微微一怔。
赵老头说:“那就叫媒人去。”
“找媒婆?俺是什么人,还搞封建那一套?俺找组织!”儿子说话就去找马乡长。
马乡长为难了,堂妹和尚老五订了婚。
“我说大英雄呀!”马乡长笑道:“凤英那个丫头片子歪瓜疤果的,别恶心了你!这样办,在猿山乡地土上,俺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