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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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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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叔,今晚我就睡你这里了。”文广说。    
    尚老五看看被子,很为难地笑笑,说:“队长,你也是大小伙子了,怎么好跟你五婶睡一铺炕?要不你睡西间,不行,西间炕没烧火,返潮,也没席子,我和你‘五婶’去西间屋。”他抱起脚印,像个母亲抱婴儿一样。文广差点笑起来,但终于没有笑,真情是不容嘲笑的,忙说:“五叔,怎么能让‘五婶’去西间屋呢?我回家去睡。”他感慨良多,如果尚老五当年和马凤英结婚了,起码能过上农家正常的日子,命运其实很脆弱、很无常,一个变故就改变了人的一生。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南方的“山楂”是甜的(1)

    文广没想到,当了组长的尚老五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喇叭也不吊在腰上了,晚上也不吹那悲悲切切,人鬼共哀的曲子了。干活十分卖力,确乎“爱社如家”。令文广没想到的是,起用这个人令尚姓人家改变了对他的对立情绪,说他大公无私,没有宗族观念,本家那伙人也感到失去了反对他的盟友,许多人又与他套近乎了。他这队长当得很轻松,不得不佩服爷爷的老道。他还有点想不透尚老五这个人,怎么叫他当个组长就一点不疯了呢?    
    但是他发现英雄叔有些闷闷不乐,见到他似有话说,却总也没说出来。难道是不服气?这天晌午,文广去了赵家。赵天丰正在饭后一袋烟。    
    “英雄叔,”文广笑道,“这几天你怎么不见笑面,对我有意见?”    
    “你这扯到哪儿去了我的队长同志!”赵天丰挤出点笑来,“俺对谁都没意见。‘两毛钱意见’都没有。”文广笑起来。他不明白农民在提意见时为什么要说提“两毛钱意见”,也许这就是农民的幽默吧。他断定英雄叔是对尚老五当组长不满意,那是个曾经跟着他混的人呀!他笑道:“英雄叔,你对尚老五当组长怎么看?”    
    赵天丰用力磕几下烟袋,说:“好呀,‘包脚布作帽子一步登天’呀!”    
    “看看看,说实话了吧?”文广笑道,“英雄叔,你是对尚老五当组长有意见呀!”    
    赵天丰急赤白脸地表态:“队长同志,我真的没意见呀!谁当组长俺也没意见,谁领导俺都行,农民不就是听喝吗?”其实他对尚老五意见大了,却并不是因为他当了组长,尚老五的邪病因马凤英而起,他十分吃醋,却只能闷在心里,谁又能对个疯子怎么样?正因如此,他的感觉就如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恶心人呀。    
     “英雄叔,”文广笑道,“我请你当个有实权的官——保管员怎么样?”    
    赵天丰吃了山楂一般咧开嘴,似笑非笑,肚中有千言万语,只是难以开口,“咂、咂”地吧哒嘴,似乎品不尽那酸涩,连心都是苦的,浑身拧劲,挤出了苦水。他起身走了。文广被“晾”得莫名其妙,看看马凤英。马凤英说:“文广,可别提叫他当官的事。”    
    “干妈,英雄叔当保管员最合适,肯定大公无私。”文广说。    
    “文广,”马凤英说,“他要是想当官,早当上了。他要复员的时候首长留他,张口就给个副团长,可是他要回家,我知道他一直在后悔,悔得肠子都绿了!”    
    “哎呀,干妈,我没想到这一条!”文广很后悔,“我去找他。”他听见里间屋里有当啷一声响,像是梳子丢在箱子上。灵芝掀开门帘:“大哥,俺爹去老猿尾给俺妈拣山楂去了。”    
    文广从小路上到老猿尾,见英雄叔正慢悠悠地往上走呢。这个拔地而起的巨大石墩是猿山孩子们的乐园。特别是秋天,孩子们一大早就赶来捡山楂,顶上的山楂树伸出陡壁之外,有风天就有山楂落下来。    
    赵天丰见到文广,一愣,说:“队长同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文广笑道:“我先问问你干什么来了?”他一笑,说眼睛上火了,这泉水清火,洗洗眼。说着跟真的一样呼噜呼噜洗开了脸。文广大笑起来:“英雄叔,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婆拣山楂呀!”    
    “你怎么知道的?”赵天丰很不自然。这种事在乡下就是掉价。    
    “灵芝告诉我的。”    
    文广递一支“大生产”香烟给他,说:“英雄叔,我真佩服你对干妈的心意,全中国找不出第二个!”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南方的“山楂”是甜的(2)

    赵天丰非常得意地笑了,说:“队长同志,这我不是吹,俺对你干妈是没说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结婚后的八年里我对她不好。那时候我常想:俺当初怎么就爬上老猿尾呢?有一天冷不丁想起来了,俺是为你干妈才爬上去的,那时她也就十二三岁吧,提个小筐来拣山楂。山楂是铁果呢,不刮大风熟了也不掉,她在喊风,‘风来啦!风来啦!’我那时真喜欢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一个小丫头,做俺的妹子多好啊!我来了愣劲,光脚顺这道石缝往上爬,手抓着吊下来的葛藤,不知怎么就上去啦!俺往下摇山楂,下了红雹子一般,她在下边笑呀、拣呀,那份高兴,没法说了!俺当兵以后还记着她呢,有时会忽鲁巴儿冒出个念头:凤英有十六岁了吧?好芽有好花,好花有好果,她更俊了吧?有时也很担心,一家女百家求,别让别人把她娶去了!快点消灭反动派,好回家娶她呀!那天我遇见你爹,让他代我写封信给凤英吧,可是凭什么给人家写信呢?我就让你爹代俺写封家信,写上向许多人问好,俺点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凤英,家里人一看准明白俺的心意,平白无故向凤英问什么好?可是你爹说不用提那些人的名字,就说向所有人问好就行了,我又不好意思向他明说。唉!慢慢的,俺就不常想她了,天天打仗,提着脑袋过日子,想那些干什么?可是有时候就怪,你不愿想的事会猛地钻进脑子,那是一次阵地进攻战,那机枪扫得割麦子一般,我们连上十个人都倒下了,第十一个是飞毛腿吴友亮,我拉了他一把,我上。那碉堡的位置真它妈刁,二百米以内连只耗子也看得清。我运动到开阔地,机关枪泼水一般扫过来,我仰面倒地,子弹就贴着我的鼻尖飞,那风真热,如果是个高鼻子洋人,鼻尖早削掉了!子弹打在牺牲的战友身上,剁饺子馅一样呀!肉末往俺脸上溅。新兵怕炮,老兵怕机枪,机枪是真蝎虎呀!有一颗子弹竟烫着我的鼻尖。我一动不敢动,鼻尖以上就是死亡线,天就压在俺的鼻尖上。为什么别人死了,我只是烫了鼻尖?他们卧倒时是趴下的,人趴卧时不自觉地会把胳膊垫在胸前,就是这点高度要了人的命,而我是仰面倒的。我明白了,我鼻子尖以下是机枪射击的死角,子弹没法再低了,我活命的天地就是这么高。俺用后脑勺蹭蹭帽子,帽舌歪到耳朵上了,帽舌稍一正,立即被子弹切去一片。你说俺怎么办?躺着不动,死不了,可是连长会认为俺死了,还会让别人上,我只要能运动个十几米,就会有一尺五寸高的活命高度,我就会爬上去。可是我仰面朝天,怎么运动?一翻身半边膀子就切掉了。我慢慢扭头朝坡上一望,坡上怎么有山楂树?红莹莹的山楂满树都是。我冷丁就想起来凤英,想起来老猿尾上的山楂树,想起俺爬上老猿尾给她摇山楂。这一想俺就来了劲,奶奶的,难道这地方比老猿尾还难爬?凤英哎,你看俺给你摘山楂去!我用手,用后脑勺,用脚朝前蹭磨,一不小心,鞋尖被切掉了,两脚要撇成八字贴地才行啊!我知道敌人发现我了,只是我在他们射击的死角里。炸药包是带不成的,有手榴弹就行。俺忽然感到子弹离俺的鼻尖高了,其实是俺已经仰面蹭到坡下了,我身边一棵小树摇摇晃晃的断了,树头压在俺身上,树枝齐刷刷断落下来,我看看断茬的高度,知道可以翻过身来了,嗨,俺当时感到能爬是太好了,爬一万里也不累!凤英哎,俺马上就能摘到山楂了。我运动到碉堡附近,见它有三个射击口,无法接近它,我绕到它后边去,碉堡总该有个进出的门吧。碉堡后边就是山楂林,紫红一片。碉堡的小门连着战壕,我跳进战壕,正巧一个倒霉蛋出来尿尿,我一手榴弹砸到他脑袋上,再丢进碉堡里,你们一锅儿烂去吧!    
    “战斗结束后,俺也顾不上纪律不纪律的,摘山楂吃!可是山楂是甜的,南方的东西就是古怪!后来才知道那玩艺儿叫荔枝,吃多了上火。那一仗我立了大功。连长说赵天丰呀我就想不透你仰面朝天怎么能运动过开阔地呢?你再做一遍我看,你就是一条蛇也得肚皮贴地走呀。也真是怪,再叫我做一遍俺怎么也做不到,我不知道是怎么运动过去的。俺只记得是给凤英摘山楂去的。我这个大功是她帮俺立的。那时候有记者给俺写文章,问我当时的情况,我想这下可好了,这报纸家乡的人也能看到呀,俺就说当时我想到俺媳妇马凤英,俺曾经爬上从来没人爬上过的山顶给她摘山楂,我拿出这股劲来还过不了开阔地?摘山楂去呀!嘿,马凤英成了俺媳妇!可是记者没有那样写,他说你该想到消灭反动派,建立新中国。后来俺立的功太多了,也就渐渐忘了凤英。可是俺回家的那天晚上,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只是想不起以前的事了。那天俺冷丁想起爬上老猿尾的事,可卸包袱啦——人们都说俺‘撬’了尚老五的媳妇,这资产阶级思想多么严重!尚老五成邪疯子了,把你干妈叫成‘马凤英她姐’,哪个男人愿意老婆被别人想着,而且想成邪疯子了?骂人啊,寒碜人啊!可是俺有个什么法?一个疯子,又和我的资产阶级思想没有改造好有关,窝火!这下可好啊!谁‘撬’了你媳妇?俺老早就和马凤英谈恋爱了,虽说那时候不叫谈恋爱。俺的资产阶级思想少了一条啦,我一百个不承认‘撬’了别人的媳妇!    
    “俺得重新谈一次恋爱呀!可是我再也爬不上老猿尾了,不是当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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