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随着这声喊,一块石子飞上来。文广见石子断面清新,旧面亮光光的,他明白了:这是小英雄在砸他的“手榴弹”!他的童年就是与这些“手榴弹”为伍的,这是他的玩具,也是他的世界。如今,这个世界崩塌了!
“大兄弟!”文广叫一声,下到沟底。
小英雄看着他,二目直而血红,像头发怒的野牦牛。猛地大叫一声:“骗人——”
声音闷闷地在沟筒子里震荡。文广知道:这声“骗人”总结了他十九岁的人生,也破碎了他十九岁的人生,是神仙也劝不了他的,只能“顺毛捋”:“谁骗人?那不行,骗俺大兄弟不行!”
“俺爹!”他狂叫一声。
“那也不行,当爹就可以骗人吗?”文广也“生气”了。
小英雄的怒火就如窑火封了门,喷不出来,在体内烧得难受,连脖子都紫红起来。他盯着一棵杨树,那树干上有个巨大的虫瘿,猿山人叫树瘤子。他狞笑着说:“文广大哥,那是俺爹的‘头’!”他疯狂地用石头砸去、弹不虚发,树瘤子空空响着,碎皮乱飞。他打出了汗才住手。文广猛地为这父子俩的关系担心起来,小英雄有他的逻辑,没人劝得了他。
“兄弟,咱们回家。”文广说。
“俺没有家!我这辈子不想见他!”小英雄恶狠狠地说。
“行。”文广只能顺着他。“那就住到你爷爷家,任你爹怎么请你也不回去,行吗?”
“好!”小英雄答应一声。
小英雄就安顿在爷爷家。
文广替英雄叔难过,担心他难以承受这个打击。他的精神中原有根支柱,像隐在墙中的柱子,无论处于何等残酷的境地,总有个支撑,如今这支柱抽掉了。他的背驼了,像块湿透的木板经太阳暴晒而变形;头发灰白了,像一团芦花鸡褪下的毛。
文广通过吴友亮的关系,把小英雄弄到莲花峰煤矿上去了。煤矿地处莲花峰大队,吴友亮作为坐地虎,面子到底大些。这件事算是除掉赵家一块“心病”。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上工的哨子还是你吹(1)
文广被推荐上大学的事猿山人全知道了。
文广安排好一切,今天上午走个选举过场,赵天安当上队长就万事大吉。他在这时犯了个错误。
人一进入官场,定能体会“与人斗,其乐无穷”这句话的奥妙。他知道丁文玉一心要当队长,便要耍他一次,让他和赵天安一样成为候选人。丁文玉仍表现得“爱社如家”。昨天一场雨,沤肥池子水满,据他说围坝开了口子,肥水外流,他就躺到缺口上,各种粪便就浮在他身上。对这么积极的人,应该当个队长候选人啊,文广越想越有趣,群众不选你,怪到谁了呢?
在选举之前,赵天成和丁承祥都各有活动。赵天成到处拉选票,说俺家老三是个木匠,庄稼行他不懂啊,种地能讲尺寸吗?
丁承祥则向儿子言明:你要是你爹的儿,就该知道俺只有这一回机会了,别和你爹争这个队长,我不是老了吗?到底比你先死呀!儿子就是不吭声。他便去坏儿子的事,说你们可别被文玉蒙了,知子莫若父,他是假积极呀,他就想当队长——本没有白投的,你们还不明白?我的孩子都成家另居了,俺没有心再为儿女卖命了,我是只“饱虎”了,再吃能吃多少?你们想要条“饿狼”吗?
他们这种表现被猿山人笑话死了,人为当官是真能疯啊!
选举开始了,生产队山墙上写了两个候选人的名字。庄稼人没有笔,为了方便,每个人发两张纸片,一个三角形,一个方形。方形代表赵天安,三角形代表丁文玉。有两个料钵子,选哪个人就把纸片放进他名下的料钵子里。文广说完话,选举正式进行。丁文玉说:“社员同志们,还是赵天安当队长好,他办事稳,比俺强,我先投他一票。”他把方纸片投进赵天安名下的料钵子里。
这是文广没想到的。
就在这时,公社公安助理员唐大嘴来了,此人嘴大,没人叫他名字。他是丁文玉的表哥。唐大嘴对文广耳语一阵。文广疑惑地看看赵天安。唐大嘴说:“赵天安,有件事请你去公社接受调查。”
农民无人不怕公安。赵天安说:“叫我去公社?俺犯了什么法?”
“你看你,”唐大嘴一笑,“我没说你犯法,只是叫你去接受调查,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走吧。”
丁文玉说:“大哥,现在是选举,完事再去行不行?”
唐大嘴说:“表弟,不是俺驳你的面子,公事就得公办。你们选举照进行,赵天安说清楚了就回来。”
“好!”赵天安说,“俺不信干牛粪能沾到身上!”
选举照进行。但是人们心里明白,无风不起浪,赵天安没事公安会找他?怎不找别人?选举的结果自然是丁文玉的得票多。
文广十分沮丧,原想耍耍文玉,不想这个结果!这也是他还缺少斗争经验,他原可以宣布选举推迟的。他过分相信人们会投赵天安的票,没想到株连之风就连地主、富农成份的人家养的猪都要降一个等级的,谁愿意受牵连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观念在农民中就如土地一样深厚。
晌午时,赵天安回来了。文广去问他怎么回事。他半晌不说话,气呼呼的。原来唐大嘴把他带到公社以后根本没问他什么事,让他在办公室里坐着,天快晌了,进来对他说:“那件事弄清了,和你没关系。多亏弄清了,不然你得蹲五年大牢。”赵天安问是什么事。唐大嘴说:“是关于战备物资的事,是保密的,不该问的事你别问。”赵天安一听“战备”二字,吓一跳。赶紧走。他越想越不对劲,猿山有什么战备物资?只听二哥说山上林子里有一级木材黄檗树,木质又轻又硬,是做枪托的材料,难道是丢了黄檗树怀疑到我木匠身上了?
文广突然心中豁朗: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一手是狠毒的,也绝非一般人能想得出的办法。他气忿、懊恼、沮丧,当时为什么不宣布选举暂停呢?好,丁文玉,算你狠!
丁老爷子安慰孙子:“文广,连俺也没料到他会使这一手,无影枪呀,防不了。”文广更加气恨难耐。
这时,丁文玉来了。丁老爷子向孙子递个眼色,告诉他别表现出不满,这才哪到哪儿。丁文玉客气得不得了。文广虽然笑着,脸上却木胀胀的。丁文玉说:“文广大哥,你在猿山一天,你就是队长,过晌上工的哨子还是你吹,活路还是你分配,你用的人一个不换,我不搞‘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一套,大小事情俺都会先请大爷的示下。英雄一家我一定照顾。你上大学回来,顶不济也得当个公社书记,俺还要在你手下干呢。”
丁老爷子说:“文玉,你这话就过头了,大爷我一个老头子,哪能管生产队的事?大家选你你就干,俺早就说你会有出息。不怕你爹不高兴,你比他强。”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上工的哨子还是你吹(2)
“不行,今儿这哨子还得文广吹。”丁文玉说得很坚决,也很诚恳。
文广突然明白:丁文玉是来要哨子的,这就是交权。这种铁哨子才五角钱一个,他原可以买一个的这是反过来羞辱我啊!他此刻就如得了地的人又失地一样,从没有体验这样的忿怒和无奈。他不愿见这张嘴脸,叫他快走。他的手在口袋里摸到哨嘴,用力一捏,感觉到哨嘴瘪了,说:
“文玉,哨子在这里,我倒忘记交给你,吹去吧。”
丁文玉接过哨子,说:“那好,俺就替文广吹哨子去。”
当哨子在街上响起的时候,文广的心被刀拉了一般。哨音在时间里划开一条界线,他在猿山的权力时间齐刷刷地被斩断,这是任何能工巧匠焊接不起来的。小人啊!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正是我的愚蠢使“陪绑者”成了“监斩官”!
“爷,我去找马大伯!”文广口中喷火一般说出这句话。“这是明摆着的,文玉串通他表哥唐大嘴,正赶在选举的时候带走赵天安。只要一查唐大嘴通过什么手续带走赵天安就真相大白了。”“说得对。”丁老爷子说,“唐大嘴以为他是公安,连他的脚印都是‘法’,吐口唾沫都是‘律’!可是,文广,你再想想,人在生气的时候不要轻易决定任何事,特别是大事,你找马书记,马书记又要去找派出所,唐大嘴随便就会编个理由,他有这个权呀!这事就闹不清了。主要的是:不就是选个队长吗?兴师动众就显得小题大做,让人说丁承禄家的人连选个队长都要插手,反倒不美。你说呢文广?”
文广一腔怒火被爷爷这桶水淋熄了,只是这口气难消。爷爷笑道:“文广,你是什么人?气量放大些。你去上大学,毕业后就不是‘臭知识分子’,是工农兵学员,上级不重用你们重用谁?丁文玉能和你比吗?一猪一龙,一鸭一雁呀!再者,一个丁文玉算什么?以前他们和咱没撕破脸,总是同宗同族,臭是一窝烂是一块,如今是他们拿大拉硬,咱还用‘蚊子叮了睡觉的孩子——拍不得打不得’吗?”
文广憋出了一口长气。
文广决定立即回县城,给爷爷说回去准备功课,这些年把书丢到脑后去了。
文广从后门出去了。像条鱼游进庄稼的绿海里。眼前突现浓密的槐树冠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老龙沟。父亲、英雄叔和小英雄都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我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这条沟只和两种人相关:砍柴的穷人,失意的能人。丁文玉向他要哨子的屈辱又涌向心头。我是失败了灰溜溜地躲开了吗?不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走?可是他还有脸回去吗?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一九五四年的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