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的人就是‘机器’。文广大哥,你是干宣传的,我的许多想法可能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参加英模事迹报告团,我不想用一条腿去换取什么‘理解’,怕老百姓忘记你的功劳?向社会‘诉苦’?领导说:现在社会信仰危机,人们只认钱,我们要以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精神完成这次政治任务,为精神文明建设再打它一个大胜仗!我听了很难受,难道我在战场上拼命还不够,还要拖着一条伤残腿去打‘精神文明仗’?如果人们的精神到了要用血、用死去鼓动,还有救吗?我没那么大的功劳,牺牲我一个就是一个,幸福不了十亿人的。”
“宣传,还是需要的。”文广有些尴尬。“英民,报上写你的事迹,用的是马英民这个名字,就因为你不想宣传自己?”
“不全是。”英民说,“主要是怕俺妈伤心。她不让我当兵去,说那么多人想当兵,叫别人去就是了。我知道她的心思,她这辈子,俺爹、俺哥……唉!现在我又这样。就是俺立天大个功,在她眼里也抵不上俺这条腿。我想我把今后的生活安排好了,她的心里能好受些,不必为我的生活一辈子发愁。”
文广只有点头,心中深深叹息。
英民说:“当然,我回家还有一关难过,就是我爹。他一定看不起我,他打那么多年仗,竟然轻伤也没负,又立那么多战功,我才打几天仗?大哥,在家时我不听他的,一上战场我才知父亲不容易、了不起!”他有些激动,“文广大哥,咱们猿山有句咒人话:不得好死。死就是死,有什么好坏?你要是打过仗,就知这句咒人话的恶毒了。你见过胸膛被炸开的人吗?人已死了,心脏肌肉还抖动,小肠在蠕动,像剥去皮的蛇。你肯定也没见过断腿呲出的白骨茬,但那其实并不可怕,最瘮人的是从骨腔里吊出来的骨髓,白色的,软软的,看一眼你就永远忘不了,回想起来骨头都麻酥酥的!人死在家里是多幸福啊!有哭有叫,送葬,可是在战场上死个人,太容易啦!上过战场的人才知生命的宝贵,生命的无价;正因生命无价,有时反而像根草……”
文广情不自禁,抚摸那条坚硬的腿,裤子布滑滑的,这是连汗也不出、寒暑不侵的腿,永远年轻的腿。英民很感动他能这样对待他的这条腿。说:“大哥,我在梦里从不拄拐,跑得飞快。有时夜里起夜,一脚踏下床,摔一跤还认为一脚踩到坑里,心里那个难受啊,没法说!这时我就拿起这条腿,想起俺丢掉的腿。大哥,你有过想父母、想亲友、想家乡的经历,可是你没有想自己的经历。俺想俺的那条腿啊,它被炸飞了,俺被救护队救下去时没来得及看它一眼。一截树根扎进土里能活,一条腿离开身体怎么能活?它的肉会烂,会招苍蝇吧?剩下骨头在太阳里晒,在雨里淋,我特别不敢想骨腔里会爬进四脚蛇一类的虫子,它比我苦啊!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死了,火化时犯了难,取下这条腿?人不完整,一起火化?这条腿是化不掉的,正在为难,俺的左腿哭了,说让俺兄弟跟我一起走!我知道我必须把这条腿当成和左腿一样的腿,还得像父母总是最心疼病弱的孩子一样关心它。洗脚,穿袜子穿鞋,什么都跟左脚一样……”
文广已泪水盈眶,说:“英民,你的工作我帮你解决。”他似乎只有这一句安慰话。
“不用,大哥,真的不用。”英民说。
“这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文广说。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俺想俺那条腿(2)
英民说:“大哥,我是残废军人,国家每月给我的抚慰金也够生活的,俺还会修理家用电器,你家的电视机要是坏了,我手到病除!”他笑了。
“英民,你别犯年轻人的冲动……”文广不用把话说白了。
英民沉默一会儿,说:“大哥,也可能以后我会后悔,没成个吃‘皇粮’的人。大哥,我早就后悔过,气忿过。在部队即将出发的时候,连队有几个‘特殊兵’调走了。我们这些农民子弟上前线!我突然长大了,想起小时候在你那里借到的小人书上的事,中国农民千百年来就是给人当兵打仗的,混得好的,当官去,死了的就死了。难道我们就该去死去伤吗?一上战场就不想这些事了。如果要我用一条腿去换一份‘皇粮’,我不换!”
文广只好说这事以后再说。他突然想到大金牌。说:“英民,让大哥看看你的一等功勋章。”英民打开箱子,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文广从其中抽出一份毕业证书,赵英民的姓名、照片赫然在上,封皮上“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毕业证书”烫金字格外庄重醒目。
“嗨,太好了!”文广说。
英民说:“大哥,这是俺真正感到高兴的事。俺妈就羡慕你能读书呢,我们赵家‘英’字辈的人没一个读书的料,她说老赵家的祖坟地气真的就光了吗?大哥,俺这文凭可不是照顾我白送的,你看看:学习期满,修完全部课程,成绩合格,准予毕业。”
“好,干妈见到这个见面礼,准比见到金子还乐!”文广笑道。“勋章呢?不在袋里。”
英民说:“在俺这条腿里,我奖给它啦!”文广不解何意。他又说:“在‘定养’这条腿的时候,俺就给师傅说了,把勋章奖给这条腿。”文广听明白了,勋章嵌在这条腿里!英民说得非常平静,可是他仍听出他用词的情感,他不提假肢厂,不说定做而说“定养”,腿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养”出来的。他突然明白:英雄叔的大金牌给赵家带来的荣耀和痛苦是相同的,甚至痛苦大于荣耀,英民不想也戴上“大金牌”,他不想让母亲看见“大金牌”。英民,难道你有意要做个和父亲不同的英雄吗?勋章在一条“定养”的腿里,那就是永远的行走吧。
“英民,”文广突发奇想,“咱们明天先不急着回猿山,你在县城里有战友,我在县城里有熟人,我们以现代化的速度给你找个对象,这就了结干妈另一桩心事,喜就大过悲了。”
英民说这事当然好,可是他还没想过。文广说你还怕英雄没有美女爱吗。我这就去县妇联谈谈你的情况。英民的眼光突然忧郁起来,像是什么也没看,又像是专注某个遥远的地方,那种空洞像虚空一样包裹这个物质世界。
“大哥,”他说,“说来真不好意思,俺有个心思一直装在心里,不能对外人说,今天索性跟你说了吧。我在负伤前几天俘虏了一个越南女兵,她没有穿军装,提个篮子,篮子上边是蔬菜,下边全是手榴弹——不知她以这种方法丢出了多少颗手榴弹!我发现她的篮子很沉的样子,蔬菜会那么沉?她知道中国部队在这里,为什么会来?我一把夺过她的篮子,指导员喊了声:‘赵英民,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她撒腿就跑,长发垂到脚腕子,在脑后扎了一下。我几步追上去,她突然转过身,从脑后头发里抽出匕首,朝我前胸扎来,我收不住脚,急忙横拨冲锋枪,打飞了匕首。她转过身又跑,我本可以开枪,但我没有,难道你那长发里还有匕首?我活捉了她。往回押她的时候,我用越语告诉她,我们优待俘虏。她很冷静地看看我,往前走。我几乎是奇怪的,这一头长发是怎么长出来的呢?有这样一头长发怎么能甩手榴弹呢?要不是我发现破绽,正围在一起野餐的弟兄们不知又要死伤几个?这头长发真不该长到她的头上!她突然说:‘我要上厕所。’原来她会汉语。我说不行,去俘虏收容队再说。她说:‘你们就这样优待俘虏?’她的眼神是冷冰冰的讽刺和轻蔑,还用头上的小梳子梳了几下头发。这动作很让我受不了,我指指小沟里一棵大树:‘到树后去!再跑我就开枪了!’并哗哗拉几下枪拴。她去了好一阵,我喊她出来,没有声音。跑是不可能的,上树了?树上没有。我再喊一声:再不出来我就开枪!还是没动静。我知道出了意外,过去一看,她靠在树下死了,口中咬着她的梳子,长发绕着脖子,缠在手腕上,把自己勒死了……”
文广张大嘴,总在叫着“啊”似的。英民的眼神仍像在望着某个地方,接着说:“我当时很奇怪,她是我的敌人,我没有觉得她死得活该,而是心情很复杂,难道你不相信我们优待俘虏?一个女人用自己的长发把自己勒死,难道这少见的长发就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才长得超过常人?我难以想象,一个人勒自己在勒到窒息的时候手能不软?口咬着梳子就不能吐出去叫一声?这是人能有的毅力吗?她完全可以一头撞向石头,痛快地死去,为什么采取这样的方式?是她太爱自己的长发,用它结束生命是幸福的?她想死得很美丽?她也是为她的祖国,她是个英雄!我向她敬礼,鸣枪致敬……
“这件事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因为这是立场问题。但是在住院疗伤的日子里,我常想到这件事,一个长发垂到脚腕的身影总在我眼前出现。我想她死之后,她的同胞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会授予她英雄称号吗?她本不应该去打仗,打仗是男人的事,你既然上了战场,你的敌人也拿你当敌人,谁能调和这个矛盾?
“大哥,你可能认为我是想念那个越南姑娘才不想结婚,不是的。但那件事影响了我的心绪。也有姑娘主动与我交朋友,谈恋爱,她要是短发的,我就觉她应该是长发的;她要是长发的,我又想起那个越南姑娘,简直难以正常的心态和姑娘相处。我可能还需要时间去抹平那个太深刻的印象吧。”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俺想俺那条腿(3)
文广感叹地想:干妈的儿女们为什么总是执着于情感?小英雄对手榴弹的感情也是一种执着啊!
英民请文广明天和他一起回猿山,母亲很喜欢这个干儿子,他去了可以劝劝母亲,他断定母亲会为他的那条腿而悲伤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