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妈,”他说,“你现在还不享享清福吗?操那么多心干什么?白头发又多了。”
马凤英笑道:“俺就这个命,劳碌操心,鸡进了谷仓也是刨呀!穷有穷的难,不穷有不穷的难,人就是苦虫。”
“英雄叔呢?”
马凤英向东间屋一呶嘴。丁文广听到鼾声,头晌睡大觉?马凤英说:“‘大人物’现在就是三件事,喝酒,骂人,睡觉。人说不喝卯时酒,昏昏醉到酉,他大清早也喝,连饭也不吃。”
“这怎么行呢?”
马凤英说:“有什么办法?只有灵芝一人敢说他,摔他的酒瓶也不吭声。可是灵芝能天天守着他?各人有各人的家。”
丁文广心一揪。走进东间。英雄叔在睡觉。鼾声不畅,忽高忽低,阵阵在胃里发酵过的酒气热哄哄喷出来,令人反胃。他胖了,下巴陷进一圈水母似的肉中,鼻头红红的,像颗草莓。那三颗教练弹放在柜子上一个草编笸箩里,离笸箩二尺高处是一张毛主席像,是五十年代出版的,已经很旧了。屋里突然一亮,太阳从云层中望了猿山一眼。丁文广猛觉得里间屋里有彩虹在闪,有什么东西?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幻,里间满屋翡翠之光耀眼夺目,就是水晶宫!他决没想到屋里炕上地上全是空酒瓶,一排排、一层层,十分整齐。每一排酒瓶子第一个标有“班、排、连、营、团”字样,难道他在喝了酒之后进行“战术研究”?炕沿下有一个破筐,一根棍放在筐边,这是干什么?
丁文广对这间屋子百思不得其解。
他坐在炕沿上看着英雄叔。屋里的气味像是被酒浸泡过,酒香飘走,留下酒气。一缕阳光在英雄脸上晃,他醒了,揉揉眼睛,看看客人,似乎不欢迎。
“英雄叔,你福气呀!”丁文广说。
英雄看看他,一脸的不平、忿懑。
“你来干什么?”他敌视地问。
“有好事找你呀!”丁文广笑道。
英雄从窗台上抓过酒瓶子,用牙磕开盖子,“咕咚”来一口:“好事?好事还能到俺头上?”
“英雄叔,”丁文广想卖个关子,“真的是好事,你不去我就走啦!”
英雄又吃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嘴里丢,丢得百发百中,眼睛却盯着对方。
丁文广没把他逗起来,只好明说:“英雄叔,请你去县委大礼堂作大报告呢!”
英雄眨下眼,很泄气的样子。只说两个字:没空。丁文广没想到他会如此冷淡。在他成为真正的农民之后他说过这样的话,之前和之后他是作大报告成瘾的。
“英雄叔,你还有事?”丁文广问。
“我不想作什么报告。”英雄说。
“就讲讲你的战斗故事。”丁文广说。
“没意思。”英雄打个哈欠,懒洋洋的。眼睛无神地盯着酒瓶子。
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被酒精俘虏了吗?丁文广很失望,这毕竟是他自幼就崇拜的英雄。他得用他的光荣历史激励他:“英雄叔,我可是专门来请你去讲战斗故事。我记得你说过有一次打扫战场,你就差点出了危险。你说并不是人倒在地上不动就是死了,死人是能看出来的,当然只能凭感觉。你看见一个人仰面倒在地上,手里抓着冲锋枪,一动不动,喊他也不应,可是你总觉得那个人没死,他脸上没有‘死光’,你很警惕地走近他,你突然悟到这个人在装死,因为除掉特殊情况,一个死人是不会叉开腿的。就在这时,那个人的冲锋枪抬起头,枪就抵在你的胯下,怎么躲都来不及了,你只能用枪托往下砸他的枪,一梭子弹把你的裤裆打得片布不存,可没擦去你一点皮!你踩着他的肚子,正要一刺刀扎穿他,可你住了手,你见他戴着手表,知道他是个当官的,活捉他,原来他是个旅长。你还立了一功。”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吃了它(2)
英雄像听人讲故事一样,好像那说的不是他。脸上渐现轻蔑的神情。突然说:“我是个傻瓜!”
丁文广一愣,自知他的意思很复杂。说:“英雄叔,人民并没忘记你呀!”
“是,没忘记!”英雄冷笑着。
他是嫌钱少了。丁文广说:“英雄叔,精神财富是无价的,你是个精神财富的‘富翁’!”
英雄非常轻蔑厌恶地看着丁文广。丁文广心很虚,他害怕这种眼神。英雄灌口酒,说:“精神财富?什么样儿?上秤称还是上尺子量?别哄人啦,我都一辈子人啦,什么看不透?”
“英雄叔,你的荣誉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也不是用钱买的。”丁文广说。
“荣誉?”英雄乜斜眼看对方,“给你立一百个大功,不给一分钱,你干?”又往口中丢花生,手与口相距更远,一尺五寸以上,粒粒入口,嚼得咯嘣咯嘣响,那么用力,恶狠狠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的。丁文广受不了他这嘲弄的意味。说:“英雄叔,你喝着酒润着嗓子发牢骚呀!”
英雄激动起来:“俺发牢骚?你拿多少钱?俺拿多少钱?现在五十元钱能买到什么?什么都涨价就是俺的钱不涨价!乌龟王八蛋都发了财,就俺还过这样的日子!”他从里间屋拿出破筐和打狗棍。“我要到县委大门口要饭去!让人看看俺拼命就拼出这个结果!俺在旧社会没要饭,现在倒要饭了!”
丁文广没想到他的情绪如此激烈。忙劝他消消气。但他越发气忿起来:“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呀!俺这房子就是毛主席给盖的,现在,他们给俺什么了?俺连老干部都不是!俺要拐筐拉棍上北京哭毛主席去!”他喝干了瓶里的酒,喷口长气,愣愣地站着。突然大步去了里间。丁文广想看看他怎样进行“战术研究”。他把空瓶摆上架子,神色严峻、怪谲地盯着瓶子看。突然问:“你说被我打死的敌人还能活吗?”
“不能。”丁文广机械地回答。
“是,不能!”英雄说。
丁文广突然有些怕,酒瓶子们活了一般,互相碰撞出哭嚎狂叫之声,蓝色的透明的影子狂舞着,影影绰绰,有无头的,像大树桩,有一条腿的,像美人鱼,有舞着肠子的,像仙女的飘带……英雄突然笑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丁文广后来也不明白这些酒瓶子到底代表什么。
英雄从柜底下又拿出一瓶酒。丁文广说英雄叔你不能再喝了。这句话惹火了英雄:“什么?全中国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敢不让俺喝酒!你算什么东西?鹰肚里的蛔虫当我不知你怎么飞上天的?该你管的人多了去了!俺喝酒喝干了井也是自个买的。你们是喝谁的酒!操他妈的,竟把酒瓶叫手榴弹!手榴弹是你们有资格说的吗?你们喝百姓的血汗,还说‘背上手榴弹上战场,一副肠胃交给党,半斤八两润润嗓,一斤半量才当个副班长’。我当年流血拼命就是为你们胡吃海喝吗?早晚我一手榴弹收拾了你们!”
丁文广无言以对,受审判一般。
“狗咬吕洞宾了吧?”马凤英说,“文广又没把酒瓶叫手榴弹。”她向丁文广递个眼色:他最恼人把酒瓶叫手榴弹。丁文广说:“这些人真不像话!”
英雄气消了些:“他们喝酒时竟然也喊‘我一手榴弹’,你说气人不气人?”
“英雄叔,”丁文广说,“中纪委又下文件禁止公款吃喝了。”
英雄看他一眼,在炕沿坐下。丁文广还是希望能动员他去作大报告,这是县委定下的事。他笑道:“英雄叔,大金牌呢?怎么不戴?”
“戴那玩艺儿!”
丁文广一愣,大金牌成“玩艺儿”了?
“英雄叔,”他说,“你戴上大金牌,我给你照张照片。”
“俺把它吃啦!”英雄恶毒地笑起来。
丁文广怔了半晌,思维发涩。突然明白:“英雄叔,你把大金牌换酒喝了?”
英雄大笑起来。喝一口酒,往口中丢花生,恶作剧似的看着对方。
“英雄叔,是谁买了大金牌?”丁文广觉得这是个严重的事。英雄越发得意似的。花生丢得飞快。
“英雄叔,是谁?我去找他!”
英雄张大了嘴。丁文广发现他镶了满口金晃晃的牙,惊问:“你把大金牌镶了牙?”
“嗯呐!”
“你牙掉了?”
“没。”
“那为什么?”
“我,吃了它!”
丁文广一句话说不出来,不知是痛惜还是愤怒,也不知此时是现实还是梦……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吃了它(3)
丁文广不敢再看他的嘴,那金晃晃的颜色如此可怕!以致于他当天夜里梦见一张大口,长江黄河只是两条小溪流淌进去……
走出这令人窒息的房间,丁文广总觉话语上少了什么,一想,原来英雄叔这次自始至终没叫他一声文广同志。一种难言的失落在他内心留下硬币大个暗影,也许这暗影是他与英雄叔的“界线”。
丁老爷子显然早就在盼孙子回家。文广一进屋就被暖烘烘的热气包围了,炕炉子烧得很旺,水壶喷着白气。炒花生的香气很浓。司机老刘已经吃出一堆花生壳子了。
丁文广嗅嗅鼻子,说:“奇怪,在县城里也见有人卖炒花生,也没觉得有多香,怎么一回猿山就觉得花生这么香呢?”
丁老爷子说:“一方水土一方物。这水土不仅仅关系物产,还关系味道。一种东西离开产地,味道总会走很多。炒花生的味道还和火有大关系,县城里是用煤火,乡下是用柴草。就连煎中药,煤火煎的疗效都要差一些。”
“大伯你说到家了!”司机老刘说,“那回我去水库钓鱼,在那里喝鱼汤,那个鲜,没治了!回家再做,放味精、佐料也没那个味!”
老太太说:“哎哟,提到吃的俺就想起要做饭给你们吃。平常日家里只两个老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