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哎哟,提到吃的俺就想起要做饭给你们吃。平常日家里只两个老货,什么菜也不敢多做,俺一辈子的手艺用不上了,今儿晌午可得到机会了,俺做一桌‘八盘八碗’。”
老刘给丁承禄开车,老熟人了,说:“大娘,叫我说你别忙,实在要忙活,就炖只鸡吧。城里的洋鸡看去全是肉,吃起来比土鸡味道差远了!”
老太太就和老刘去收拾鸡。
丁老爷子装上一袋烟,却没点上。说:“文广,你没见猿山地土上有什么新东西吗?”文广不知爷爷指什么说的。老头说:“绕着猿山地界,五步一松,五步一柏呢。丁文玉说这叫绿化猿山,还有这么绿化的吗?”文广想不明白这是干什么,说猿山乡面积大,这要多少松、柏树?哪来这么多钱?丁老爷子说:“全乡按人头收钱,一人二十元,我和你奶奶还交了四十元呢!交不上钱的人家可惨了,有牲口的牵牲口,没牲口的赶猪,没猪的就装你的粮食。胡子一般明抢!”丁文广说他这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把猿山乡围起来吗?丁老爷子看看文广,眼风十分微妙,说:“松柏不是万年青的树吗?”他划火柴点着烟。丁文广猛地打个冷战,丁文玉难道要建立一个“猿山国”?他愣愣地盯着爷爷。老爷子吐口烟,只是一笑。说:“他栽界树的时候趁机把山阳镇一片山和莲花峰乡一片山划过来了。”
“人家肯干?”丁文广说。
丁老爷子说:“人家上边有人。那是一个大围猎场,常有干部来打猎,一到乡里组织人从四周山里往北山哄赶野物的时候,老百姓就知道有大人物来打猎了。那一次人们轰出一头黑熊,有人说国家不许打黑熊,丁文玉说你说的是哪个国家?快轰!那头熊到底被打死了。丁文玉找县城老关东大酒店的厨子来做熊掌给大人物吃。大人物高兴得很,说有一回他吃熊掌,尝了一口就知道这熊掌至少是十五天前的,一问,果然是放了十五天半。文广,你说这人长的是什么嘴,神仙呀!丁文玉说哎呀,我原想把另外两个熊掌放进冰箱,等首长下回来吃,看来这原味是保不住了。大人物说千万别进冰箱,一进冰箱多好的东西也变味,你把熊掌放进熊尿脬里,尿脬不用洗,有尿都没关系,再缝好,放到芝麻油里泡起来,再进到冰箱里就没事了,芝麻油不结冰。文广,这真是吃家呀!”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吃了它(4)
丁文广突然明白了丁文玉何以有如此大的能量,本县和邻县的许多工厂包括省属大企业都找丁文玉买计划内材料,有人给他批条子呢!价格双轨制原是为了照顾国营企业,却有多少钱流入干部的腰包!这笔帐谁能算得清呢?
丁老爷子说:“文广,当年老毛头儿没把发展生产作为头等大事是不对,可是天下没有大乱,就是文化大革命,虽说乱糟糟的,可是大家全听老毛头儿的,乱中又有王法。老毛头儿到底不是一般人,他知道治国先治官,官不乱国不乱,官不逼民不反。”
丁文广很惊讶,爷爷一个乡下老头能说出毛泽东治国之要?是的,毛泽东一生都没忘记治理干部这一条。可是通过治理干部达到治国的目的手中必须有权力,我一个宣传部长能干什么?在这一刻里,他比任何人都梦想权力。
后山有炮声震动过来。
丁老爷子告诉文广,你承祥叔在造墓呢。丁文广一惊,承祥叔死了吗?丁老爷子摇摇头说:“从前皇上登基之后开始造墓,平民百姓有活时造墓的吗?”
丁文广说:“他不是只信唯物论吗?”
丁老爷子说:“他是信唯物论,他说人死了有什么?有尸体;尸体烂了有什么?有棺材;棺材烂了有什么?有墓地。墓地是不会烂的——他就这样信‘唯物论’。”丁文广真是哭笑不得。丁老爷子在鞋底上啪啪磕三下烟袋,说:“他还不想入祖坟场,在祖坟场东边找了块地方,那墓穴的位置横向和咱们丁氏始祖墓是平齐的,和祖宗平起平坐了。”
丁文广吃惊得忘记呼吸了,猿山怎么会有这样的农民?祖坟始终是农民精神的最后归宿,在过去,一个人死在外地,无论如何也得归葬祖坟,死后不许葬入祖坟是宗族对乱臣贼子的最严酷的惩罚,这是农民的“宗教”。他无法理解承祥叔是反传统,还是胡作,定定地看着爷爷。丁老爷子嘴角带出讥笑,说:
“他想做那一支人的始祖呢。那一支人是从他开始发达了,他就得占高位,后世子孙从他的墓往下排。文广啊,这种事要出在过去,族人不剥了他的皮?如今,没人管这种事了。人呐,无论如何都得有个敬畏的东西,得信点什么,信神、信祖宗,都行,最可怕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信的人,那就无法无天了。”
“烧的!”丁老爷子又说,“这种人没根底,穷了就男盗女娼,富了就胡作非为,他当年——这件事我一辈子今儿才说——去北山偷人家的驴,那驴是灰白毛色,他用锅底灰把驴染成黑的,再牵到集市上卖。如今他发了,被钱架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文广,俺当年认为老赵头一当官就疯,实没想到还有比老赵头更疯的人!”
房屋似有震动,棚子上的纸有张拉的响声。文广说声有地震了,从炕上跳到地上。丁老爷子一笑,说:“是煤矿开新洞子放炮呢。”看看孙子,目光幽幽的亮。“文广,这个煤矿不一般,干了这么久,谁也没见过矿工出来过,本地人一律不用,新来的矿工都是半夜用汽车拉来的。英雄当年修的碉堡派上用场了,矿上有人站岗,闲人不许走近。这个矿,地底下不知有什么事呢!”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一手榴弹(1)
1994年冬天,猿山一带来了个要饭的疯老婆子。老婆子会唱歌,会跳迪斯科,会说顺口溜,还会相面,左胳膊上吊个筐,右手拉条打狗棍,说话也道三不着两的。她只洗手不洗脸,因此没人能认清她的模样。你问她你姓什么?她说问俺姓什么俺姓邓,名叫邓油瓶,干活两个鸡蛋壳挑不动,吃饭一斗米不剩。你问她家在哪里?她说你问俺家家有名,二十里堡有片瓦,三十里堡有门洞,四十里堡有堵墙,五十里堡有皇宫。你问她家里有什么人?她说问起那个人来人可多,一顿做饭三十锅。老的全都九十九,小的满月还没过。戴花的全是织女来下凡,戴帽的全都在二郎神帐里坐。你问她你家日子怎么样?她说提起日子不用说,财神老爷正北坐,金钱银钱两大垛;牛下麒麟个连个,猪下白象窝连窝;金马驹子满地跑,宝蟾三条腿骑骆驼。你问她你怎么不洗洗脸?她说凡人没脸才洗脸,真人有脸不洗脸。俺脸太俊不能洗,怕人全成“鳖瞅蛋”。你说你洗洗脸让俺看看你俊成什么样。她说俺的脸比月亮白三分,就是有麻子套雀斑,俺的眉毛细又弯,就是一条长来一条短,俺的两眼水汪汪,就是一只斜到额角上,俺的鼻子直又高,就是大鼻眼儿朝着天,俺的小嘴一点红,就是两颗獠牙三寸三……
这些话把人笑死了!都说乡政府街上来了个疯老婆子,比赵本山更逗人笑,中央电视台怎不请她去春节联欢晚会?逢集市,这疯婆子跺一双小脚跳迪斯科,要饭筐甩悠着,打狗棍举起来,就如跳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把打场子唱“二人转”的生意都抢了。有人叫她唱歌,她开口就唱,最好听的还是这支《送你走时草芽儿青》:
送你走时草芽儿青,
出门挣钱哟兴冲冲;
别忘了世上钱难挣,
你空手难回见亲朋。
送你走时小燕儿来,
落在旧窝上叫三声;
要知道出门百事难,
混不下你就打回程。
送你走时选好高粱种,
一场春雨地里好墒情;
要记住酒是家乡的好,
一地的高粱一天的红。
草枯霜降燕儿窝空,
高粱酒醉了满天风;
难道是外地过年晚,
年三十不见你的影。
草青燕儿走春又冬,
高粱酒越陈味越浓;
就是你上了黄泉路,
梦里也不来说一声……
老疯婆子虽然漏风气短,但这支歌唱得情真意切,每次都会流泪,泪水将脸上的污垢冲出道道小沟。揉眼睛时揉出个大黑眼圈,年轻人便叫她“国宝大熊猫”。渐渐的人们不叫她疯婆子,叫她 “老国宝”。善良的庄稼人听她唱了之后不知不觉会淌泪。这支歌虽然不像“让我一次爱个够”那么赤裸裸地嚎叫,可是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可怜哟,怕是家里有出门打工挣钱的人走丢了,她想疯了。皇后宫酒店里的服务员、小姐,发廊里的小姐们最喜欢这支歌,唱得满街流行。有位小姐把歌词改成:送你走时月向西,被窝虽暖留不住你,白生生的大腿你揪一把,还是怕屋里的来找你。
老国宝还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当官的她就夸。那天她见了唐大嘴,说女人嘴大喝稀汤,男人嘴大吃四方,看你就有将军相,不是带刀就挎枪。她见了丁文玉,说兔子眼红招老鹰,为人眼红鬼神惊,看你龙行虎步相,小说也是个太上皇。她夸遍了猿山乡的干部。干部们乐不可支,猿山人相信疯人通灵,越疯越有灵。
老国宝的表演最令猿山煤矿保安队长小拴子着迷。他重任在肩,也只能逢集市去看一会儿热闹。他头一回看见老国宝,她就念道:这小伙子不一般,腰又圆来膀又宽,两腿柱子地上站,天塌一手撑半边。不在县上做大官,手里握有生杀权;阎王管死派鬼抓,你要谁死手一翻,人要生人十个月,你要谁生头一点。把个小拴子乐得九岁孩子般手都拍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