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在劫难逃,他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钢锯,锯断了一九六○年八月七日的腰。最为难忘的是一
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他在地上挖出一个大坑,将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埋入土中,只露出
脑袋,由于泥土的压迫,血液在体内蜂拥而上。然后刑罚专家敲破脑袋,一根血柱顷刻出
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的喷泉辉煌无比。
陌生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无望之中。刑罚专家展示的那四段简单排列的数字,每段都暗示
了一桩深刻的往事。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和
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这正是陌生人广阔往事中四桩一直追随他的往事。当陌生人再度回
想那个潮湿之夜和那份神秘的电报时,他开始思索当时为何选择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而
没有选择其他四桩往事。而对刑罚专家刚才提供的四段数字,他用必然和偶然两种思维去理
解。无论哪一种思维,都让他依稀感到刑罚专家此刻占有了他的四桩往事。
事实上很久以来,陌生人已经不再感到这四桩往事的实在的追随。四桩往事早已化为四
阵从四个方向吹来的阴冷的风。四桩往事的内容似乎已经腐烂,似乎与尘土融为一体了。然
而它们的气息并没完全消散,陌生人之所以会在此处与刑罚专家奇妙地相逢,他隐约觉得是
这四桩往事指引的结果。
后来,刑罚专家从椅子里出来,他从陌生人身旁走过去,走入他的卧室。那盏白色小灯
照耀着他,他很像是一桩往事走入卧室。陌生人一直坐在椅子里,他感到所有的往事都已消
散,只剩下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然而却与他离得很远。后来当他沉沉睡去,那模样很像一
桩固定的往事一样安详无比。
翌日清早,当刑罚专家和陌生人再度坐到一起时,无可非议,他们对对方的理解已经加
深了。因此,他们的对话从第一句起就进入了实质。刑罚专家在昨日已经表示需要陌生人的
帮助,现在他展开了这个话题:“在我所有的刑罚里,还剩两种刑罚没有试验。其中一个是
为你留下的。”陌生人需要进一步地了解,于是刑罚专家带着陌生人推开了一扇漆黑的房
门,走入一间空旷的屋子。屋内只有一张桌子放在窗前,桌上是一块极大的玻璃,玻璃在阳
光下灿烂无比。墙角有一把十分锋利的屠刀。
刑罚专家指着窗前的玻璃,对陌生人说:
“你看它多么兴高采烈。”陌生人走到近旁,看到阳光在玻璃上一片混乱。刑罚专家指
着墙角的屠刀告诉陌生人,就用这把刀将陌生人腰斩成两截,然后迅速将陌生人的上身安放
在玻璃上,那时陌生人上身的血液依然流动,他将慢慢死去。
刑罚专家让陌生人知道,当他的上身被安放在玻璃上后,他那临终的眼睛将会看到什
么。无可非议,在接下去出现的那段描叙将是十分有力的。
“那时候你将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一切声音都将消失,留下的只是色彩,而且色彩
的呈现十分缓慢。你可以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流得越来越慢,又怎样在玻璃上洋溢开来,然后
像你的头发一样千万条流向尘土。你在最后的时刻,将会看到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清晨的第
一颗露珠,露珠在一片不显眼的绿叶上向你眺望。将会看到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中午的一
大片云彩,因为阳光的照射,那云彩显得五彩缤纷。将会看到一九六○八月七日傍晚来临时
的一条山中小路,那时候晚霞就躺在山路上,温暖地期待着你。将会看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
十日深夜月光里的两颗萤火虫,那是两颗遥远的眼泪在翩翩起舞。”在刑罚专家平静的叙述
完成之后,陌生人又一次陷入沉思的的重围。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清晨的露珠,一九六七年
十二月一日中午缤纷的云彩,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傍晚温暖的山中小路,一九七一年九月二
十日深夜月光里的两颗舞蹈的眼泪。这四桩往事像四张床单一样呈现在陌生人飘忽的视野
中。因此,陌生人将刑罚专家的叙述理解成一种暗示。陌生人感到刑罚专家向自己指出了与
那四桩往事重新团聚的可能性。于是他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这微笑无可非议地表示了他接
受刑罚专家的美妙安排。
陌生人愿意合作的姿态使刑罚专家十分感激,但是他的感激是属于内心的事物,他并没
有表现得像一只跳蚤一样兴高采烈,他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希望陌生人能够恢复初
来世上的形象,那就是赤裸裸的形象。他告诉陌生人:
“并不是我这样要求你,而是我的刑罚这样要求你。”
陌生人欣然答应,他觉得以初来世上的形象离世而去是理所当然的。另一方面,他开始
想象自己赤裸裸地去与那四桩往事相会的情景,他知道他的往事会大吃一惊的。
刑罚专家站在右侧的墙角,看陌生人如脱下一层皮般地脱下了衣裤。陌生人展示了像刻
满刀痕一样皱巴巴的皮肉。他就站在那块灿烂的玻璃旁,阳光使他和那块玻璃一样闪烁不
止。刑罚专家离开了布满阴影的墙角,走到陌生人近旁,他拿起那把亮闪闪的屠刀,阳光在
刀刃上跳跃不停,显得烦躁不安。他问陌生人:“准备完了?”陌生人点点头。陌生人注视
着他的目光安详无比,那是成熟男子期待幸福降临时应有的态度。
陌生人的安详使刑罚专家对接下去所要发生的事充满信心。他伸出右手抚摸了陌生人的
腰部,那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这个发现开始暗示事情发展的结果已经存在
另一种可能性。他不知道是由于过度激动,还是因为力量在他生命中冷漠起来。事实上很久
以前,刑罚专家已经感受到了力量如何在生命中衰老。此刻当他提起屠刀时,双手已经颤抖
不已。那时候陌生人已经转过身去,他双眼注视着窗外,期待着那四桩往事翩翩而来。他想
象着那把锋利的屠刀如何将他截成两段,他觉得很可能像一双冰冷的手撕断一张白纸一样美
妙无比。然而他却听到了刑罚专家精疲力竭的一声叹息。
当他转回身来时,刑罚专家羞愧不已地让陌生人看看自己这双颤抖不已的手,他让陌生
人明白:他不能像刑罚专家要求的那样,一刀截断陌生人。
然而陌生人却十分宽容地说:
“两刀也行。”“但是,”刑罚专家说,“这个刑罚只给我使用一刀的机会。”陌生人
显然不明白刑罚专家的大惊小怪,他向刑罚专家指出了这一点。“可是这样糟蹋了这个刑
罚。”刑罚专家让陌生人明白这一点。“恰恰相反。”陌生人认为,“其实这样是在丰富发
展你的这个刑罚。”“可是,”刑罚专家十分平静地告诉陌生人,“这样一来你临终的感受
糟透了。我会像剁肉饼一样把你腰部剁得杂乱无章。你的胃、肾和肝们将像烂苹果一样索然
无味。而且你永远也上不了这块玻璃,你早就倒在地上了。你临终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尽是
些蚯蚓在泥土里扭动和蛤蟆使人毛骨悚然的皮肤,还有很多比这些更糟糕的景与物。”
刑罚专家的语言是由坚定不移的声音护送出来的,那声音无可非议地决定了事件将向另
一个方向发展。因此陌生人重新穿上脱下的衣裤是顺理成章的。本来他以为已经不再需要它
们了,结果并不是这样。当他穿上衣裤时,似乎感到自己正往身上抹着灰暗的油彩,所以他
此刻的目光是灰暗的,刑罚专家在他的目光中也是灰暗的,灰暗得像某一桩遥远的往事。陌
生人无力回避这样的现实,那就是刑罚专家无法帮助他与那四桩往事相逢。尽管他无法理解
刑罚专家为何要美丽地杀害他的往事,但他知道刑罚专家此刻内心的痛苦,这个痛苦在他的
内心响起了一片空洞的回声。显而易见,刑罚专家的痛苦是因为无力实施那个美妙的刑罚,
而他的痛苦却是因为无法与往事团聚。尽管痛苦各不相同,可却牢固地将他们联结到一起。
可以设想到,接下来出现的一片寂静将像黑夜一样沉重。直到陌生人和刑罚专家重新来到客
厅时才摆脱那一片寂静的压迫。他们是在那间玻璃光四射的屋子里完成了沉闷的站立后来到
客厅的。客厅的气氛显然是另外一种形状,所以他们可以进行一些类似于交谈这样的活动
了。
他们确实进行了交谈,而且交谈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振奋,自然这是针对刑罚专家而言
的。刑罚专家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失败永久地沮丧下去。他还有最后一个刑罚值得炫耀。这个
刑罚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他告诉陌生人:
“是我创造的。”刑罚专家让陌生人明白这样一个事件:有一个人,严格说是一位真正
的学者,这类学者在二十世纪已经荡然无存。他在某天早晨醒来时,看到有几个穿着灰色衣
服的男人站在床前,就是这几个男人把他带出了自己的家,送上了一辆汽车。这位学者显然
对他前去的地方充满疑虑,于是他就向他们打听,但他们以沉默表示回答,他们的态度使他
忐忑不安。他只能看着窗外的景色以此来判断即将发生的会是些什么。他看到了几条熟悉的
街道和一条熟悉的小河流,然后它们都过去了。接下来出现的是一个很大的广场,这个广场
足可以挤上两万人,事实上广场上已经有两万人了。远远看去像是一片夏天的蚂蚁。不久之
后,这位学者被带入了人堆之中,那里有一座高台,学者站在高台上,俯视人群,于是他看
到了一片丛生的杂草。高台上有几个荷枪的士兵,他们都举起枪瞄准学者的脑袋,这使学者
惊慌失措。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又都放下枪,他们忘了往枪膛里压子弹,学者看到几颗有着阳
光般颜色的子弹压进了几枝枪中,那几枝枪又瞄准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