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的诉说——1895年日本攻占台湾血史钩沉
汪柏田
本文摘自《喋血台湾岛》(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5年出版),本书是全面系
统展示百年前中国军民反抗日本占领台湾的这一段斗争历史的长篇纪实性作品。
作者根据近半个世纪前听当地老人讲述自己亲历的历史,并研读了海内外有关台
湾抗日的史料,经过几十年的酝酿而撰写成的,1995年出版正好是为中国台湾抗
日军民百年祭的献礼。
基隆沦敌后,守军大部沿金山海滨撤到了沪尾。溃散奔入台北的,除有一些
循铁路线奔向大湖口、新竹以外,也都沿淡水河右岸,集结到了沪尾周边。日军
事前侦知消息,因此进入台北后,当即派出部队向沪尾追踪而来。
沪尾即今台北县淡水镇,沪尾之名得自山胞——原为山胞沪尾社居地。18世
纪初叶,这里还是一个荒村,以后因南岸的八里坌淤浅,商船改由北岸出入,始
渐得到开发,形成市街。1860年(咸丰十年)依“天津条约”辟为与各国互市之口,
建“淡水港”,自此这里已应改称“淡水”,但为了区别于淡水县(治艋〔舟甲〕),
当时民间及各种书籍,仍多依旧习以“沪尾”称之。
沪尾位于台北府城西北,水程和陆程均在40里以内。这里地当淡水河入海处,
群山环抱,一水中流,自来号称天堑,兵家必争,并有“守台北,必守沪尾;沪
尾失,则台北不能保”的说法,1884年中法战争中,法军从基隆和沪尾两面夹攻
台北,刘铭传毅然决定放弃基隆,回师沪尾,当时不少将领谏阻。民众议论纷纷,
甚至朝廷也迭令申饬,刘铭传都置之不顾,终于依靠这一正确的战略方针和军民
们的英雄抵抗,保住了台北的安全。台湾自主前,唐景崧原命令总兵綦高会率五
营兵力分扎沪尾各炮台,记名总兵廖得胜率两营把守海岸险阻之处,再派进士陈
登元率领所编团练三个营,驻防八里坌,以为犄角,互相呼应。这样的部署应当
说还是恰当的。特别是原隶淮军王孝祺部的綦高会,素称虎将,原以战功官居湖
北郧阳镇总兵,中日战事爆发后始奉命增防来台,把这一带的防务交给这样的人
负责,无疑更是正确的。但等到从广东招募的粤勇陆续抵达台湾后,唐景崧忽然
命令记名总兵胡友胜率领四营粤勇开赴沪尾,表面打出增强海口防务作幌子,实
际是出于偏赖广勇的私心,让胡取代綦高会的职权,以致綦高会心怀不豫,在民
主国成立后,竟趁台湾镇总兵万国本移师内渡之机,随之拔营而去。綦高会出于
私人意气这样做,自然也是该受到指责的,但不论怎么说,大敌当前,失去了这
样一位能战的勇将,总是令人惋惜的。
当时陆续到达、集结在沪尾的清军,总数约5000人,凭着所持有的枪械,再
加上沪尾险要的有利地形,本来未尝不可背水一战,予追来的敌人以打击,然后
撤至桃仔园一线,与北上的林朝栋部栋军(当时已有一部分集结于新竹,其他的正
陆续向新竹赶来),以及姜绍祖、吴汤兴等所部义民军(当时已进至大湖口)会合,
继续与日军展开斗争,再相机北进规复台北以至基隆的。可惜当时这些部队已既
无组织,更乏斗志,而沪尾、关渡两座大炮台和观音山小炮台,在唐景崧逃来沪
尾的混乱时刻中,又或防军自动溃散,或被轰毁,已形同虚设,无法参加战斗,
因而这5000多人,在日军到达之后,也就只能如同猪羊鸡狗,任由凶残的日军宰
割了。
开赴沪尾的日军是6月8日中午自台北出发的。当时日军近卫第一旅团长川村
景明少将虽已到达台北,大部队却还在途中,所以总共只派出了两个中队步兵和
一小队骑兵——即不足500人,这支不足500人的“追剿”队,在中西中佐率领下,
在到达关渡附近时,曾遭到驻在邻近村庄的台练的狙击,前哨被打死了十几个人。
因为当时天色已越来越昏黑,又不熟悉周围的地形道路,就由中西中佐下令停止
前进,摸到附近的一所庙宇中住了下来。第二天天亮后,才又赶了一段路,来到
沪尾街。
当时散乱的5000余名中国士兵,除约有几百人藏身在沪尾街左近的山坡、山
脚外,其他人全麇集在马祖宫广场上,等待登船——6月5日,中国轮船“驾时”
号驶返上海时,曾从这里载走一批人,他们以为中国轮船还会来接他们。当中西
中佐率部进入沪尾街以前,散布在山坡上的中国散兵曾试图加以阻拦,纷纷开枪
射击日军,但因相距过远,日军又借林木为蔽,没能造成杀伤和阻住日军前进。
10点钟左右,在我炮台早已无一兵一卒、根本无法组织攻击的情况下,从基隆驶
来的日海军“浪速”、“高千穗”二舰,一直深入开到海口内,并连发十余发炮
弹示威恫吓。中西中佐乘此机会进入马祖宫广场,将广场上的几千名散兵全部置
于他的火力控制之下。午后,日军大本营参谋、步兵大佐福岛安正,伙同宪兵大
尉佐藤等60人,带了11名翻译,乘“八重山”号军舰由基隆赶到沪尾,占据原海
关署,设立了所谓“沪尾事务所”,意在让中国散兵逐个进行缴械登记。麇集在
广场上的中国兵没弄明白他们的意图,看到日舰遍布海口,前后都有敌军监视,
惶惶然不知所措。出于求生的欲望,以为只要扔下枪械子弹,脱去号衣,就可换
回活命,日本人就不迫究了。于是一个这样做,个个竟起仿效,接着不约而同,
向四面道路及各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轰然跑去。“事务所”里的日本军官等着中国
士兵前来登记,发现中国士兵这一行动,勃然大怒,指为“已降再叛”行为,立
即挥动日军追赶。在他们的命令下,日军大发兽性,挥刀持抢,一涌而上。中国
士兵跑得近的被撵上,死于刀劈枪刺之下;已跑远的在日军枪火的密集攒射下,
也少能幸免于难。那些尚未及跑出广场的,则被日军用武力胁迫押回广场中央,
鹄立等候,稍被认为意图反抗,即遭鞭打、脚踢,甚至在刺刀下死于非命。在这
次大屠杀中,究竟有多少中国士兵遇害,详细数字已无法查证,但从原集结的人
数达5000余名,后来日军只遣送了3000名推算,总数当不下2000名,当时由于日
军严密封锁消息,只有一家外国报纸,曾用“血洗沪尾”四个字对这一事件作出
过最简短的报道。四字寥寥,却足够人们从中想象出日军当时的凶残,以及中国
士兵当时被戮之苦和死事之惨!
在这次事件之后,日督桦山资纪慌忙印了一份“谕示”,在沪尾广为张贴散
发,妄图掩盖其残杀俘虏的罪行。
败兵遣送谕示
本总督于本月2日,同大清国皇帝陛下钦命交割台湾全岛及澎湖列岛全权委员、
二品顶戴、前出使大臣李经方,在基隆办理台湾全岛及附近各岛屿,并澎湖列岛
所有堡垒、军器、工厂暨属公物件,转移完毕。自此台湾全岛及附属岛屿,并澎
湖列岛,已完全归隶大日本帝国之领土。然前台湾巡抚唐景崧,违背大清国皇帝
之意旨,嗾使在台官兵,恣其武力,与本总督相抗拒,本总督势非得已,遣军还
击。基隆一战,尽扫狼烟。今唐景崧潜遁无踪,将校非殁即走,败兵四窜,掠夺
良民,罪大恶极,虽万死不足以辜。惟此一暴行,或出于将帅之命,或困于饥寒
交迫,衡之情理,恩施格外,宥免尔等死罪,且准免费搭乘我国轮船,送往清国
福州。凡汝败兵,应从本总督之命,限于6月30日(闰五月初八日)前,向台北、基
隆、沪尾我文武官署申请,速归清国。倘冥顽不悟,蓄意倡乱者,悉置于死,不
稍假借。又各堡各社民等,如有藏匿败兵,一经举发,家主与败兵同罪。
明治二十八年六月
台湾总督大将子爵 桦山资纪
就这样,侵略被披上了“合法”的外衣,正义的反侵略被涂描成非法;台湾
人民为保卫家乡而战成了“挑衅”,明火执杖闯进别人家舍的贼人,倒成了“势
非得已”被迫“还击”;给台北良民带来灾难的祸首,竟出而为台北居民“请命
”,代抱不平;陷“败兵”们于困境、残暴加以杀害的刽子手,却成了悲天悯人
、拯他们出水火的活菩萨!这真是恬不知耻的弥天大谎!真是不折不扣的强盗逻
辑!至于6月9日发生的惨案,桦山在这篇“谕示”中,有意只字不提。但日军
用血写下的罪行,当然不是他用墨写的谎言所能掩盖的,同时就在他公布这份“
谕示”以后,日军还又用许多新的暴行告诉人们,日本是怎样对这些“败兵”“
恩施格外”的!
“败兵遣送谕示”在沪尾贴出的当天晚上,一艘名为“矶浦丸”的日本轮船
驶抵沪尾,幸存的3000名中国士兵中的1200名,在日军的严密监视下,于8时30分
登上该船,被遣送往香港。日本人倒是实现了他们总督“有言在先”的承诺:对
登船的中国士兵,一律免收船费。但他们却又犯下了一桩新的罪行:命令所有兵
丁交出各自行李、衣衫中藏有的金、银货币,以及稍微值钱的器物——硬说这一
切都是抢劫所得,应一律没收归“公”。因为舍不得交出实非“抢劫所得”而确
系省吃俭用积攒下的几两银子,在桦山“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的“有言在先”
的规定下,又有一些中国士兵在登上船舷之前,甚至在踏上船,在即可望到家乡
的土地时,惨死在日兵的屠刀之下。
6月11日,剩下的1700名中国士兵,被押上“万国号”运输船,送往厦门。当
然,又是一样“免票”,并又有一些人在同样的罪名下惨遭杀害。
为了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