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信任危机
主持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圣凯诺·世纪大讲堂。
常看我们这个栏目的观众呢,都会知道,生活当中一个非常小的词汇,如果拿到我们节目当中,都是一个很大的学问。比如柯俊院士,他讲的“陶冶”,那可不是一般的陶冶情操,他讲的是“陶铸”和“冶炼”的技术。比如郭可信先生,他在给我们讲“穹隆”的时候,那也不是教堂的普通屋顶,而是讲的“准晶”,那是材料结构学里一个非常复杂的学问。那今天我们讲的是“信任”,“中国的信任危机”,郑也夫教授他会怎么诠释这个“信任”呢,那也是一篇很大的学问。我们首先看一下郑教授是何许人也。
主持人:郑先生好,看了您这个小片子,我发现有一个信息我不明白。1968年,您去北上务农,九年后您回到北京,当了大学生,这是本科生,那就是1978年。怎么1979年您就火箭式变成研究生了呢?难道首都师范大学的学制,本科生是一年制?
郑也夫:那时候跟现在挺不一样的,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严格的制度,而我个人主要动力是饭票问题,加上当时制度比较宽松。
主持人:难道是到科学院上研究生,他的饭票就用得少?
郑也夫:研究生给一份助学金,给一份四十块左右的助学金。
主持人:就这么小一个动力啊?
郑也夫:这是很大动力啊。
主持人:当年的四十块钱,可能相当于现在六、七百块钱,确实比较多。您就没有想到一些伟大的信念吗?比如说到了社会科学院有更好的老师,然后研究的是宗教,跟上帝更近?都没有想到?
郑也夫:那些伟大的事情,其实在大学读本科的时候,也可以实现。但是对我来说,有一件更要紧的、伟大的事情,是我得先吃上饭,然后再能继续做您所说的那些伟大的事情。
主持人:您的家里难道是很穷的吗?比如说?
郑也夫:其实家里也能帮我解决衣食的问题,可是那时候,我已经28岁了,我有一个28岁人的基本的自尊。
主持人:28岁的岳飞已经有二个儿子了。您也是有孩子了吧?
郑也夫:我没孩子,你说二个,也是更不允许的事情。
主持人:我们现在知道了,郑老师火箭式地自己对自己实行一年制,跳到研究生,不是为了特别特别伟大的目标,就是为了以尊严的方式填饱肚子。
主持人:好,下面呢,我们就不多拖延时间,由教授马上给我们带来他的讲演,讲演的名字是“中国的信任危机”。有请。
郑也夫:谢谢大家。我想被这样一个讲题吸引到这里来的同学们,可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么就是对社会现状极其关注。我觉得这样一种关怀,对于任何一个社会来说,都应该是最可宝贵的一种精神资源。没有疑问,我自己也是抱有这种关怀的,但是当我在这样一个宏大的题目,世纪讲坛下开始我的演讲的时候,我不由自主的调整了自己演讲的内容,我想还是更多的先把一些理论,奉献给这样一个讲堂。因为我觉得呢,理论是最高贵的。我指的高贵,不是一个老贵族或者新贵族的做派,而是因为我认为只有掌握了理论的武器以后,当我们在关怀社会现实的时候呢,我们才具有更深刻、更辽远、更全面的一种眼光。
我是这样来定义信任,或者说来概括信任的特征的。信任关系不是在任何一个时间,任何地点都会发生的。生活中有很多情景,当你做那件事情的时候,当你和某人产生一种交换的时候,里面没有信任关系,里面不会产生信任。比如说你去买一份早点,这个早点铺你去过多少次,你买早点的时候,是“一把一利索”的。你给人家钱,人家给你一份早点,这里面没有什么信任可言,你很踏实,你没有一丁点怀疑。
信任的发生通常有这样几个前提,也就是说信任关系通常有这样几个特征。第一是时间差,通常是你跟一个人有一件事情,他的诺言在前兑现在后。有的时候一个合同是二年三年甚至更长,有一个时间差。当时他言之凿凿,但是最后能不能兑现,那是有个时间差的。所以很多很多事情,面临信任的发生,是因为该事情、该合作,本身内涵就有一个时间差。
第二特征呢,通常这个事情里面包含着一种不确定性。我们说通常的合作都具有不确定性,比如说他的能力,你是不是高度确定。他的品质,他是不是能保证他一直在遵守他的诺言,而不出卖你,不占你的便宜。
第三个前提呢,就是你对该事物,你对该人物,找不到一个绝对客观的根据,去判定它的性质。通常是在具备这三个前提的情况下,就发生了信任还是不信任,就发生了应该对此人可信不可信的一种判定。也通常是这种情况,使你很困惑。
在说完它的特征之后,我们再谈一谈信任的功能。应该说,信任通常和社会上的合作啊,关系非常之密切,即使我们说信任不是合作的必然基础,也可以有把握的说,信任是合作的媒介,信任是合作的润滑剂。通常是有了信任以后,导致了,开始了合作。前面我们说了信任的一些特征以后,可以看到在要选择信任与不信任这桩事情的时候,通常里面是包含风险的,就是如果你判断错了的话,是可以给你带来风险的。那我们马上就会问,那我回避风险吧。那么很多事情,略有疑惑的时候,我躲避风险不就完了嘛。但是问题微妙就在于你不能躲避社会合作,你绝对的不能躲避社会合作,因为社会上大多数的事物,你所要做的大多数事情,从小到大,你能够一个人干下来的是不多的,大多数的事情你都要有个伙伴。如果你一切事情都一个人做的话,你丧失了很多机会,丧失了很多发展的机会、发财的机会、提高的机会,你都放弃了。你要做但凡大一点的事情,你就必须要有合作伙伴,或者是一个,或者是二个,或者是一个群体,你要加入合作。而此人好不好合作,这里就有一个风险,这种风险是生存当中所必然具备的风险,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你想逃避不去判断可不可信任,也逃避不了,那是生存交给你的事情,是你必须选择的事情,这是指它社会功能而言。
在我们讲信任可以有这样的社会功能的时候,还必须往前推进,再考虑一个问题,信任有什么心理上的功能。而这个问题呢,是多数关心信任的人所没有关心的事情,而这一层道理,其实非常深刻。信任,只有它发挥了这样心理上的功能之后,才会发挥它社会上的功能,就是润滑剂啊,合作的媒介啊。在心理上是一种什么功能呢?简单的说呢,信任是一种简化机制。这怎么讲?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包围着我们的这个环境太复杂了,我们打交道的无数社会成员们太复杂了,他们的内心都太复杂了,我们把握不了他们,我们不能完全彻底的把握他们,这样我们必须把他们,我们所面对的环境,我们所面对的这些成员简化。
其实这个简化机制,不单属于信任,我们生存当中,还创造了运用着很多简化机制。比如说我们在座多数是同学们,在座的人们最屡见不鲜的一个事情,就是考试和分数。这桩事情实际上是一个简化机制。今天这门课考过了,给你贴个标签95分,给他贴个标签85分,这是把你们的能力简化了,你们俩人都不会充分的承认说标签忠实反映我的能力。但是没有这样一个事情,我们怎么样筛选,我们怎样鉴定你的学习成绩和你的学习的状况和你的能力,我们只有在一个瞬间去判断,不能花太多成本,我们就只有以简化的方式来了解你们。如果我们不以简化的方式,以复杂的方式了解你们,可能我的了解也是不成功的,并且我的成本将是巨大的,所以我只能如此。
简化系统还有一个最典型的例证,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四舍五入,四舍五入当然也是一种简化系统了。信任呢,实际上和我刚才所说的事情一样,也是一种简化系统。就是说将这个人的品质、能力,二者综合起来,通常更简化。更简化是为了什么呀?是为了更省心,通常就是简化为“二元阈限”,学过统计学的同学都知道有个阈限,什么叫“二元阈限”?“二元阈限”就是非白即黑,非善即恶,非朋友即敌人,非熟悉即陌生,这是“二元阈限”。
通常就是说,寻找一个合作伙伴的时候,就是我把我对他的综合判断概括为可信任不可信任,这是两个划分。这个理论是德国的一个大社会学家了,也可以说大哲学家叫尼古拉斯·卢曼提出的。卢曼提出信任是一种简化机制。
当然我们的俗语、格言里,其实早包含这个了。中国那句老话,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其实非常深刻的说明了信任关系,说明了信任是怎么样的一件事情。特别在心理层面上,说出了信任是一种简化机制。就是你不要老罗嗦的去监督一个人,监督你的合作伙伴,去不断的质疑你的合作伙伴,那太累,你受不了,这影响你做别的事情,这是你的心里所不能负荷的事情,就是要让你简化。
信任其实说到根本,从心理上是这样一种简化机制。我面临的就是合作还是不合作,就这么简单。我不跟你们讲原因是什么。信任从心理的功能上,是这样一种简化机制。
下面我再给大家介绍另外一套理论,用一个核心词来说吧,叫做信任结构。
总体而言呢,可以说信任可以分为两类或者三类。说两类呢,第一类叫做人格信任。第二类呢,叫做系统信任。而系统信任下面又包括着两类,一类是货币信任,一类是专家信任,那么也就是说也可以分做三类,人格信任、货币信任、专家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