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流星·风前几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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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过流星·风前几人老-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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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被爸爸训练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他要我半夜三更穿过大田湾那片在晚间绝无人迹的烂地。那儿曾经是刑场,有尸骨,有野狗,有癞蛤蟆,有四脚蛇,还有跟我个头一般高的丛丛野草……下雨时雷鸣电闪,一切高出地面的东西都变得鬼影憧憧;逢了晴天的晚上,又是磷火飘飘,夜枭磔磔,总觉得远远近近隐隐约约晃着些孤魂野鬼魍魉魑魅,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处所。然而我爸对他那当时刚过6岁生日的女儿说:“鬼都怕,还做什么人?”走了几次,胆子越吓越大,倒真的不知世上有什么物事是可怕的。

    柳风眠却是信鬼而不怕鬼:“我爷爷说了,只要不贪不淫不害人,鬼是不会上身的。”讲完道理,就劝他那几个没贪没淫没害人的同学别怕;劝来劝去,见他们依然每次都怕得手脚冰凉,便老气横秋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然后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那好,现在送你们回家。”于是被送的与送人的或余悸森森或豪气干云从后墙鱼贯蜇出结伴而行。

    见被送的虽然被人前后拥着仍免不了东张西望满睑鬼祟,尤其关宝宝,拽着我书包带那只手的指甲都紧张得白了,便更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饶是不信,也巴不得从哪棵树后真闪只鬼出来,以让我拼命降住,要他向关宝宝道歉求饶。

    我也因此对柳风眠佩服不已。有天早上他走到我们丙班教室门口,招我出去,交给我一本书说:“看完还我。”就伸个懒腰又回了班。

    那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才明白,原来他那些孤鬼故事尽来自书中。于是常在晚饭之后邀帮大院的孩子钻进竹林讲电讲神,快乐得很。那些军人后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听故事还觉不够味,有人便提议化装演故事。好长一段日子,那竹林那蕉林那墙院拐角处,总传出些凄凄厉厉的鬼哭狼嚎,吓坏了家属们。她们那时已不像从前那么清闲可以在黄桷树下纳鞋底织毛衣,而是要集中起来,学习《五年计划》。这些久已习惯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们,摆起龙门阵来,开口是“社会主义”,闭口是“一五计划”,摩拳擦掌准备建设国家。

    我父亲却没有解甲归田的姿态,依然全心全意地,将女儿坚守在兵书战史之中。每日鸡鸣即起,督促我练过拳脚,然后我去跑步他去游水。黄昏时分,则常常要我脚上腰际缠了沙袋,跟他去上丘丘峦峦。

    父亲爱水爱山。有时我们一起跑到长江边,他就一头扎下浪里去,我见那儿长江浪头接浪头漩涡连漩涡,低低沉沉地怒吼着奔腾而去,心里总是发怵。父亲跟条鱼似地在水里,自由得很,他绰号叫“水怪”。父亲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许我从来都不及父母聪明,也与一生怕水有关吧?我喜欢和他登山。时时在山顶上,父亲叫我站得离地远远,逆了风,长声即诵苏轼。陈亮、辛弃疾等人的作品,而已必须抬头挺胸铿锵激昂,说是“读英雄词表英雄志,而心不入英雄意境乃亵渎英雄之事!”

    有个黄昏,在山顶那片被火烧云燃得金碧辉煌的松林里,父亲跟我讲述岳飞旧事,说,“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不久前,我才发现自己经过两年多才好不容易做到父亲教的教导“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一下子又听他说英雄到了伤心之处也会弹泪,就不由大吃一惊,忙问:“是不是因为伤心,英雄也是有理哭的?”爸说:“若为了凡人事,英雄也不可以哭;若为了英雄事,凡人也是有理哭得的。”我弄得更是稀里糊涂,父亲就说:“比如赵子龙在长坂坡,孤身血战救出阿斗,交到刘玄德手上,刘玄德泪流满面。若是为了儿子受到了惊吓而哭便是无理;但他是为几乎痛失爱将而哭,这便哭得有理了。”

    见我更是一脸迷惘,爸便让我回家读《陈情表》与《出师表》,似乎那是验证他女儿能否成为英雄的试金石。他认为“读《出师表》不哭不忠;读《陈情表》不哭不孝。”

    读《陈情表》我倒是哭了。特别是想起我香港父母的养育之恩,更能领会李密的孝顺之情……但读《出师表》,却怎么也未哭成功,尽管我十分景仰诸葛孔明。父亲沉吟半晌,说:“尽管爸爸打你不少,你将来定会是个孝敬的孩儿;但更为重要的,是要对祖国对人民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诸葛武侯为榜样;实在忠孝不得两全时,你可退一步做到忠而不孝,你妈妈和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怪你的。”成年以后,我果然对一切工作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巨自以为理直气壮地放弃了许多尽孝的机会,直到母亲绝症在身病卧高床,我方如五雷殛顶肛肠寸断。那是1987年,那时节我正在中学教书,当班主任。待从医院回到讲坛,不由得对我满堂学生咬牙切齿如毒誓如恶咒道:“倘若你们不孝敬父母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报效祖国。即使将来真的为国为民做了点什么而对父母不曾尽孝,待父母终其天年之后,你们必然慢慢体味到那种如同身陷炼狱痛苦终生的滋味,任何丰功伟绩也压不住那种悔恨那种自责!”

    便事到迄今了,我也不敢天天目睹亡母遗像,偶尔翻检出来,必因浮想联翩而扼腕长啸痛哭失声。

    我在丙班留下来。我总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让我回到丁班。

    不过,自从丁班班主任去过我家,爸爸常在黄昏时带我出外散步。依了山势水势,他更为详细地对我讲解战术战例。听爸爸讲战争是一种享受。无论死的活的输的赢的经他一讲,全能在我脑子里变得活灵活现。

    对于他所讲的一切,父亲常常要我复述。对我的记忆力,他是很满意的。令他不满的是我的兴致所在:我对人物性格的感受,远胜于对兵法的看重。他觉得我提的问题,大都是无聊无稽又无法回答的。比如说,有一次他讲到,项羽把刘邦的爹绑到阵前,说要烹了吃,刘邦却哈哈大笑,要“分一杯羹”。我问爸爸:“如果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是不是会喝一碗用他熬的人肉汤?”

    爸说:“刘邦当然算准了他爹不会被杀才这样说的。”

    我仍不甘心:“可是,万一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当时会怎么样?是昏过去呢还是拔剑自刎呢?”

    爸有点不耐烦了:“这是史实,铁定了,怎么可以胡乱假设的?”见我忿忿,爸又补了一句:“如果刘邦判定不了项羽的行状,他根本不能得天下。”

    我急忙问道:“爸爸,刘太公可没有他儿子那么高明,他定是判不准项羽行状的,是么?”

    爸说:“是。”

    “那么爸爸,刘太公五花大绑,不但面对着沸水快刀,还要耳闻儿子高叫着吃他,心中想了些什么呢?”

    见我如此不可理喻,爸真的生了气:“孩子,我们今天讲的是兵法。为将用兵就得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在楚汉相争中,刘太公当时想了什么,事实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邦项羽是如何想的。”

    我明知爸爸有道理,但心中总不大舒服。一时间,我忽然觉得名垂千古的汉高祖,还比不上那位在朝阳下化作水沫的人鱼姑娘,便忍不住说出口来:“哼,一份江山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比得上一个爹爹重要不成!”

    我爸一时语塞,竟想不出什么训辞来,只好背了山风点支烟抽。

    我却突然暗自庆幸,心想:“管我是谁生的呢,反正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总比那个差点儿连爹也被人煮了吃的刘邦走运多了。”况且,自从丁班班主任家访后,快一个月了,我还不曾挨过一顿打。他几乎每天带我登高讲课,让我知道有个巴顿将军,知道不可一世的拿破它为什么会败在只有一只眼的库图佐夫手下……父亲向我描述的,是一个英雄的世界,而他的女儿,不但丝毫未现为国为家赢得光荣的迹象,而恰恰相反:尽给他惹麻烦。

    8

    那只上着夹板的麻雀拼死逃,飞不远,飞不高,全班同学兴奋得乱扑乱抓,好不热闹。

    我在丙班又闯祸了。这次是为麻雀而起。

    麻雀是我调班时张嘉陵送的,妹妹喜欢得很。她每个周末从幼儿园回来,总要给麻雀又洗笼子又洗澡。我说雀儿是不洗澡的,她说幼儿园老师说人人都要讲卫生。我说雀儿不是人,她眨着一双大眼睛说没准那原本是个美丽的小公主被魔鬼使妖法变成只雀儿了。她将些肉呀菜呀的嚼得不成形了拿来喂麻雀,说幼儿园老师规定每口饭要嚼口下才能好好消化。我爸可是让我吃鱼吃肉都要尽量使大牙将骨头嚼碎咽下去。我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听着妹妹那套理论却不去纠正,我们姐妹各执己见,他抽着烟斗,埋头着书。我当时心中十分诧异:妹妹是他生的,毫无疑问,可性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她爹?星期天晚上临睡前,她总要叠些纸兔纸鸟用浆糊仔仔细细地粘牢在竹篮周边,说给麻雀当玩伴。又叮嘱我,凡她住幼儿园的日子要我带麻雀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于是我便带着它去焦林竹林讲狐讲鬼。谁知有一天,不知哪个小朋友将伙房那只被大家玩惯玩熟的大黄猫抱来凑热闹,故事讲得正起劲,猫却将我挂在树权上的鸟笼扑了下来。笼散了,雀儿断了一条腿。父亲教我打拳时,就教过我如何处理外伤。我依法削了两条蔑片,将雀儿腿骨续正,使蔑片夹了,再用线缠好。我知道过十天半月那雀儿又可以活蹦乱跳了。然后又砍竹片蔑补笼子,到部队的熄灯号吹响,笼于也没补好,我只得以丝线栓了麻雀那条好腿系在我的床脚。第二大上学前,见那雀儿疼得毛羽蓬松全没了平日的光鲜,就不大放心将它独自留在家,怕它给线缠了或被猫拖了。

    有次刘大娘送来一只芦花鸡,正逢星期六,我爬树采了堆槐花,妹妹以线串个花环给鸡挂在脖子上,又要我去伙房讨个红萝卜,她切了一碟小小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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