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形在地面拍,将洋画以掌风一张一张掀翻,翻一张赢一张,翻两张赔两张。或是赌香烟盒。不管哪种玩法,总要使巴掌击地。凡在这种场合,妹妹就在旁边给我讲道理,从赌博是一种旧社会才有的不良行为说到在地上摸来摸去是不讲卫生的表现。我很早就吃惊于妹妹对说理的热衷与坚韧——她次次以苦口婆心开头常常以痛哭流涕告终,非将一圈人的赌兴败尽不可。大院的孩子为此对我十分有意见。
几次三番之后,我再不准她靠近赌圈,叫她远远站着:你望风,发现爸爸就来报讯。‘每回她都说;‘姐你再赌我就告诉爸爸。我就每回都说你告去。爸打死我,你就没有姐姐了,去,去告!她就不去告,去站个拐角的地方,去恨我恨自己,她自己把自己恨得手脚发抖。有时她会从拐角处慌慌张张跑来警告道:姐,姐呀,快快快,爸来了!我就站起,连洋画带脏手一并揣进衣袋扬长而去,我知道妹妹绝对不会出卖我。她会又跑回拐角站。爸见了问她为什么刚才慌慌张张?‘她就很痛苦,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我爸不忍心看到小女儿的难受样子抑或总料定是大女儿已经捣过了什么鬼,一次问不出,就不会追究妹妹了。但她仍然痛苦。
长大后,她告诉我,她痛苦是因为恨死我赌博又不得不放哨,既不愿意我挨打又不愿意自己撒谎,并且问我从前为何那般赌痛深重。我说,其实输赢我都无所谓,不过我很喜欢体味输赢之前那一霎间的心情。她大不以为然。去年我在摩纳哥打电话给她,她立即慌慌张张审问道:姐,姐呀,你是不是跑去蒙地卡罗赔钱?不等我回答她又忿忿添了句我记得你在红房子的时候就很爱赌洋画赌烟盒!我乐得哈哈大笑,然后就很奇怪我妹妹怎么一辈子都在担心我惹祸。
这些年我满世界乱跑,常常没想到地区时差但无论到哪里,都会往美国给妹妹挂个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那儿几点钟?‘无论什么钟点,只要她在家,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她马上就问: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语调依旧慌慌张张。有时忙,久久不给她打电话,我的录音机里就会有她接二连三的口信,说是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一口四川话,慌慌张张的。
我见过妹妹在大学授课的气度:她纵横捭阖,谈笑风生。可惜一心一意要他小女儿从事文学的父亲见不到了。我从小就被硬造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不然,我会祈祷父亲的灵魂如陨石般从天降落为妹妹骄傲一番。不过没有游魂也好,否则他要又一次被我惹得怒发冲冠:他一定不赞成我选择巴黎侨居,他怎么可能听任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少约束的大城市呢?我爸爸的灵魂肯定要捉我的耳朵!
不过我那天从右派分子金绍先家跑掉之后,爸爸并没有预料到我的将来,我自己更没有料到。我连那次逃家事件到底会如何收场都没法猜想,只是从妹妹手中接过湿毛巾将自己擦了几把,抓过衣服换了,又急急忙忙拿出作业本来,叫妹妹转身,让我将本子摊在她背上做好头天的功课。趁爸爸去游泳没回来我赶紧从扶手滑下楼,一直跑到学校去了。
上午有节体育课,是400米接力跑。我没有早餐吃,也没有午餐吃。中午同学们回家,我留在教室饿得发慌。我没有钱买吃的。
红房子的家长,除了过年过节掏些小钱给孩子,平日多不兴给零花钱的,说是怕孩子们自小养成拥有私产的观念。若有需要,说清用途,家长若认为用途正当,是会给的。但绝对没人敢事先向别人借钱,父母都说过那是一种很丢人现眼的行为。我的钱只要一到手,不是冲去书摊看一分钱一本的连环画就是买了火炮玩,哪至会有积蓄?这时,就只好跑去喝了很多凉水,谁知上几趟厕所之后,肚子更觉空空如也。
下午放学后,腿都软了,但还不敢回家,就在教室里坐着盼天黑,边盼,边听着肚子咕咕叫,面对满窗彩霞,心中一团乱麻。一会儿可怜自己,觉得太过冤枉;一会儿气恨爸爸,不明白他为何敌我不分;最令我困惑与痛苦的,是我那么敬爱的政治老师居然变得成右派分子!想想政治老师爱国爱得那么狂热的表现,我突然开始怀疑他是遭奸人陷害,就想起从茶馆听来的一些故事,想到岳飞如何被秦桧诬告、林冲怎么被高俅栽赃……就越觉得我的老师被人设计害苦,应该找个像包公那样的清官来给他伸冤。我在傻大姐摆的书摊上看过许多关于包公断案的连环画,对包公佩服得根。每次有人被害,他必要查究被害者与什么利益有关,然后从有可能获得这份利益的人们之中找罪犯……
再往下一想,又觉不对:秦桧害岳飞是为了替金邦窃取大宋江山,高俅害林冲是为了助孩儿霸占林冲娘子;而我那老师,既无土地又没妻房,害他能图得个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老师现在去劳动教养了。也不知道那些被监督劳动教养的人吃不吃得饱?不知他每天吃些什么呢?我越想越觉得脑子一片混饨。再后来,混馄饨饨的脑子里就尽浮现一些我从前吃过的精美菜肴。
红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得很。每到星期天,家家都要做好菜,重庆人说是打牙祭。家属们早早就从市场采购回来钻进厨房,将砧板儿剁得咯咯响,然后,所有的厨房就从门里窗里飘出热腾腾的香气来。许是在军队多年一向吃大锅饭的缘故,人们转业了,依然保持着有福同享的习性。菜做好了,总会盛满一个大大的海碗,派个孩子逐家送。一层8家人,一户夹一筷子尝。于是就有二三十个小家伙捧着碗上窜下跳热情洋溢地炫耀着缤纷的烹调艺术。
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吃法也就各不相同。传来的菜中,从湖北珍珠九子到云南过桥米线,从山西刀削面到福建鱼皮饺,从四川豆瓣鱼到广东白切鸡……应有尽有,且百吃不厌。虽说中国菜基本上算得南甜北成东辣西酸,但从各家主妇手中做出,又自然有着各家的特殊风味,绝非在饭店酒楼可以尝得到的。比如那碗朝鲜族的咸菜,据说用了18种料汁脑制而成,每次吃到,我都找不出话来赞赏只是美得深深叹息……
那个黄昏我呆在教室,饥肠辘辘…一细想着红房子的菜式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L睡了过去。被人轻轻拍醒时,已是半夜1点。有孩子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样:就是拍一下他们的小脑瓜,对男孩赞一声嘿!小子越长越结实了!对女孩赞一声嘿!丫头越长越漂亮了!但是因为我长来长去都很难看,已传到外面的又尽是调皮捣蛋的名声,于是客人每次对我拍过头说过‘嘿‘之后,就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好再拍再嘿,却依然找不出客套话。最后,多数客人就只好说:嘿,你这……嘿嘿,真是!完了还要对我苦笑。我本来就很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所以见大人尴尬,总是很高兴,往往瞅准父母不留神,我赶紧朝客人做个鬼脸就兴灾乐祸地跑去玩了。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大人如何想我,我只在乎陈书剑,因为他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说的。
那次我坐在1幢山边欢洞萧,越吹越窝火,越火越不成调。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须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我正一肚子不高兴,就答道: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在受管紫竹折磨哩!老头就笑,说:好巧的嘴皮儿。就侧了头看我,看我的萧。我再不理他,自顾鼓了腮帮子吹,却总是不成宫商,把个邓壁儿急得围着我团团转。
老头就去跟邓壁儿搭话。邓壁儿就告诉他,我爸为了尽量限制我出去玩耍惹祸,有时会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比如两天前,就往我手中塞支洞萧,要我放了学就吹,什么时候吹出支完整的曲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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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领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
我揉揉眼睛,见到的是班主任那张清瘦而睿智的脸就觉得有些狼狈,不知讲什么。
她牵起我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身体真好,我要是这样睡着,一定会感冒的。我就嘟嚷了一句爸说耗子能活我能活。就没有那么狼狈了,就说:老师,我很想告诉您一些事,但一时又说不清。老师柔声说:那就以后再讲。校门口还有人等你哩!我立即绷紧全身肌肉,十足一副舍身取义的姿态去校门口准备见我的爸爸。
岂料来人并非父亲而是父亲的挚友陈书剑。见他远远就朝我伸长双臂嘿嘿笑,我那一身蛮劲即如冰消雪化,扑了在他怀里,只喊出一声陈世伯!就委屈得心都酸了起来。
将李老师送到她的住宅门口,陈书剑就带着我,转身踏入浓浓的夜光。他从衣袋摸出两个熟鸡蛋,将它们互帽碰碰,剥了壳,递给我,说:你爸爸告诉我,你昨天喊出了‘士可杀不可辱‘时,显得刚烈耿介,确有将门之风。
我猛一吃惊竟把半个鸡蛋一日咽下,哽得气都喘不过来。陈书剑急忙伸手一拿一掌拍我的背。气拍顺了,思路却仍未理得清:我万料不到父亲竟是这样看我的!
陈书剑就吁出一口长气,说:娃娃啊,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既然你小小孩儿已不堪受侮,却又为何去折损人家六尺男子?!我更说不出话。他又道:就算做下大大罪过该杀该剐自有政府裁决;何况,他只不过把些右派言论未说说而已;不赞成他的,加倍说些左派的话也就是了。总不成说错些话儿,就活该让一院孩童随意作践,作践过了,还不肯道歉!
我就确实知道自己错了,且马上联想到我的政治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不由大大恐慌,怕他万一也若金绍先般遭人羞辱,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寻个短见……我就对自己的作为又痛又悔,对政治老师的生死又惊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