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初阳说话的时候七分诧异三分暧昧,莫不是将我当成了小官。
“没想到周相也喜欢这风华楼的酒菜,这里的味道真是独特。”
张慈可以媲美两头蛇,风华楼是娼馆,来这里的男人那个是冲着酒菜来的。不过这样说到瞥清了我和他自己。毕竟一朝的左督御史和内阁首相在青楼相遇,好说不好听。
张初阳有些呆楞。张慈则继续他的说辞。
“这是小犬,不过看样子周大人已经见过犬子了。那请大人多多担待小犬的失礼之处,张慈代犬子谢过大人了。”
“张大人哪里话,令郎品貌端庄,彬彬有礼,哪里会有什么失礼之处,大人家教也过苛了。”我的话不算软,可也不是那种挖苦人的话,不至于得罪他。
平时很是熟悉的寒暄此时却变的令人厌烦的很。
“初阳,这就是我朝第一才子,周离,周大人,快过来见礼。”
他的声音在儿子面前依然很威严,而张初阳也回过了神。我见他行礼,就赶忙说到,“张公子客气了。”
“周大人既然来了,就赏脸喝一杯,如何?”
“看来,在下要辜负大人的好意了。那个太医什么也不让我吃,这个酒自然也是不能喝的,等过了这一阵,在下回请张大人如何?”
我被刺这件事相信他们已经都知道了,况且我的颈上带着根本遮掩不住的伤口,他们看我的时候已经了然。其实张慈也未必想和我喝一杯,今天的事情对于他过于尴尬,平日里,他可在人前装成是道学君子,可现在在我的面前他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肯定也想尽快结束这样的会面。我们表面上客气了几句,就分开了,我继续在这里,张初阳则到下面照顾客人了,而张慈就回去了。
我不喜欢这里弥漫着的浮靡,可我却一直了解这里。先王也曾带我来过这里,那是我刚成为翰林院编修的时候,有一天先王要微服出游,也就带上了我。
风华楼设置糜乱华贵,不同于一般的阁楼,这里到处是浓艳,到处是花香胭脂香,神仙在这里也会迷失的。记得先王在点的菜,那是别种特殊。用鸡脚上的膝骨下油锅炸的,再撒上椒盐,下酒特别的香脆。可一只鸡只有小小的两块膝骨,这鸡只取膝骨,剩下的就扔掉,当然钱是客人出的。做一盘这样的菜怕不废了几十只鸡。
“永离,感觉如何,十年寒窗苦读圣人教诲,也敌不过这里片刻的温柔吧?多少仕子都毁在这里了……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及时行乐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落寞后的讽刺,可还是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对着身旁的一枝唐花牡丹说:“名花倾国,卿错生了年代。”
“王,那是唐花。”
“我知道,丝绢做的。”
“只有苏州才可以做出这样的唐花,从苏州运来京城要花费不少。这些银子要是用在……”他似乎知道自己说了一些并不合适的话:“我怎么又说这些……”
“你去过南边吗?”而后他又问。
“不曾。”我答道。
“南边种水稻,那一望无际的稻田,绿绿的,很是好看,母后就是南边的人。”
记忆中的事情,很多时候总是在不经意中浮现,已经五年了,可相似的场景又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意气风发时的情景,和子蹊相似的脸,却从没有子蹊的神采飞扬。
俊美无铸的他,从来没有淡去的悲哀沾去了他的风华。
希望子蹊的脸上不会出现那样的伤感。
子蹊,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子蹊。是让那幅画扰的吗?
这样的时刻子蹊应该还在批阅奏折,去,看看他吧,因为我的伤,好久没有见他了。
临出风华楼的时候,我看见张初阳在那里,左拥右抱,极其享受,不禁想起他说的,这样的美景有多少仕子可以抵挡呢?
去谪仙楼买了煮好的绿豆水,也没有理睬身边小童的诧异就到了禁宫。我原想也许这样晚了进不去,可守军一看是我,马上飞传,不一会苏袖就出来了。他见我的第一眼也很诧异,然后用他不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
“周大人,您伤还没有好,怎么不好好在府中休息?”
“我想见郑王。”
他看着我,有些疑虑,最后点头,“好,咱家通报。”
“有劳公公。”这是我第一次对着他露出真心的笑,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宦官,不论他是否像苏袖这般的清俊。
他轻叹了一声就进去了,并且示意我也跟了过去。
子蹊果然还没有休息,最近各省的军文一定很多,而且每个决定都关系重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还没有发现我进去。听见了他和一个小太监说话:“以后每天三次的燕窝改为两次,全宫中要力行节俭,不可奢靡成性……”
听到这里我突然一阵难受,手握紧了那盛着绿豆水的汤壶。
“王,周相来了。”
当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子蹊脸上柔和的笑容,和一丝的安慰。
“永离,怎么来了。伤好了吗?”见我拿着的汤壶,问我:“这是什么?”
“绿豆水,清热祛火的。”
“给我的?”
“听到王要力行节俭,所以不敢贡名贵的消暑良药,仅用这些来取悦君王……”本想调侃几句,可下面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像慌了手脚,“怎么了,怎么哭了?”
语气是那样的柔软。
哭了?
我一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抬起手,为我拂去眼泪。
“臣这次还真是有罪,君前失仪到这样的地步。”
“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好像也没有,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浓重的悲哀,是我又想起了他吗?可我为什么会在子蹊的面前表现这样的脆弱,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来告诉我?
我摇头,“没有,只是突然有沙子进了我的眼睛。”
我说出了一个最幼稚的谎话,可子蹊却没有追问。他接过了我手中的汤壶,就想这样喝。
“等等,还没有人先试一下。”
我拦住了他。
“我相信你。”
他笑了一下就喝了下去。
我相信你。如此的确定,如此的不疑,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自己,他为什么会这样的确定?
“好像没有煮熟……永离,这不是你煮的吧?”
“不是,是我买的,我不会……”
他轻叹了一声,“永离自然是秉承君子远庖厨的圣训,即使下厨也不见得可以煮熟一锅绿豆。”
被他的话说得我忘了刚才的失落,笑了。
“王,绿豆只有这样半生的时候才最具功效。”
“谁说的,这么奇怪?”
“是……臣的一位好友。”
“肯定也是一个不知烹调为何物的仕子。哪,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这样浓的香味。”
“臣刚从风华楼出来。”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那家京城最出名的青楼?”
“是。”
“永离还真是风流才子……你颈上的伤好些了吗?”他的手轻轻拂上我伤口上面。
“好多了。”
“那个人就是当日的周桥吗?”
“是,是臣的罪过,识人不明,还请王恕罪,那画,臣污了。”说到画的时候他的脸有些淡淡的粉红色,神情有些不自然。
“画的不是很好,那是六年前了,我跑到街上玩的时候看见的。那时我想我们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你不用再继续被先生督促着学习,可我还是的每天应付那些老书呆。所以那时我很羡慕你,回来就把你画了出来。”
“后来,王叔给我们好多你的文章,先生也给我们讲解你的治国之道,说你年纪轻轻已具备宰辅之量。这些年来,其实并不太平,战乱不断。记得五年前,路阳王逼宫,百官袖手,可永离朝廷上的一番话,可真有震慑人心之用。”
“……倘能转祸为福,共立勤王之勋,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句句精辟,教朝堂之上的乱臣不敢妄动,所以等到了御林军,才没有酿着大祸。天下的文章有这样震慑力的,只有周离一人。”
那样的文章,那样的热情洋溢,那样的风华已经是逝去了,可子蹊的画却使我又想起了曾经拥有过的清澈的热情,而现今,他背诵我的文章,使我想起了我作为朝廷重臣应有的担当。
“王,难得您记得。”
“叫我子蹊。”
“臣……”
“叫我子蹊。”
仿佛被他催眠,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声,“子蹊……”
这是一个奇异的夜。等我天亮回到家中的时候,还想着他对我说,叫我子蹊……
可,我们拥有明天吗?
第五章
盛夏很快就要过去了,我的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颈上如此深的剑伤留下了一道疤,平日的立领长衫根本就无法遮挡。但,依然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那道伤口,甚至人们连面对我的时候看也不看。
这就是忌讳,因为过于在意而忌讳。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让子蹊很是兴奋,那就是新州大捷。
陆风毅回去后,重整军威,而这个时候封国国主正式称王,以天子自居,新州就是前线。
仗打的很苦,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由于很久没有发军饷了,战士们的士气很颓废,陆风毅接连败北,可后来,局势居然逐渐扭转,到了八月初,已经把封国逼退了,并且占领了他们十个城池,封国太子龙沂被擒。子蹊看了奏折后龙颜大悦,立即召陆风毅回京,要大加封赏。
现在战事基本可以算告一段落,只要严密监视封国动态就可以了,所以陆风毅在八月初就从新州动身回京。
“永离,陆风毅当真是社稷栋梁,能文能武,徐肃好眼光呀。原来我也觉得他一个二甲进士,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今日一看,前途不可限量。”
我一笑,“风毅风骨很硬,不适合做文官的。”
现在我们在御花园中赏月,已经是中秋了。
“永离好像很喜欢他。”
“当然,他是徐相最钟爱的学生,而且曾经是我最崇拜的师兄。”
“真不应该让他回来……”
他小声嘀咕了一声,我没有听清。
“王……”
“叫我子蹊。”
“子蹊,刚才说了些什么?”
“没有。你不信我?”
“没有。”
“可我刚才看你的眼睛,你不信我。”
他最近越来越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而且变的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