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失神地望着雨亭,喃喃地问:“雨亭,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雨亭摇摇头,说:“我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您是名牌大学毕业出来的,有那
么高的文化修养,怎么会相信鬼呢?”
妈妈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些日子,我总是梦见你爸爸,总感觉他就在我身边,好
像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虽然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被打成右派。可是我们俩人相亲
相爱,他的情感生活是很幸福的,他为什么选择死呢?何况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雨亭说:“妈妈,我在爸爸的遗诗中发现了他的眉批,好像是最近才写的。”
“什么?让我看看。”妈妈随着雨亭来到书房。
一走进这里幽幽的书房,妈妈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妈妈说:“这个书房是你爸爸灵魂歇息的地方,整个摆设和你爸爸生前一个样,我
就是为了怀念他,才保留原状的。平时我总是锁着它。你继父也很尊重我的感情,他也
默守这一规矩。每星期我都要打扫一次,平时窗帘总是挂着。他生前喜欢躲在这里写作,
他不愿意见到外面的世界。他很欣赏鲁迅先生的两句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
春秋。墙上挂的也是明朝军事家文学家于谦的画像,上面有你爸爸题的于谦诗:千锤万
击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雨亭引妈妈来到写字台前,妈妈一见夏天的遗稿,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嗫嚅着说:
“这……好像是你爸爸……不久前才写的。就是他的字迹,只是显得苍老了,字迹有些
歪扭……”
妈妈仔细环顾四周,发现烟灰缸里多了一层烟灰,淡淡地散落在缸沿。
妈妈说:“我每次打扫房间,都把你爸爸生前使用的这烟灰缸擦得干干净净的,这
里面怎么会有烟灰了呢?”
妈妈踉踉跄跄地在书房内走着,她的眼睛泛出一种惊人的光亮,鼻子拼命嗅着,似
乎在这空间寻觅着什么。“我闻到这房间弥漫着一股烟气,就是你爸爸生前最喜欢吸的
哈德门香烟……夏天,夏天……”她轻轻地呼唤着。
可是没有人应答。
妈妈来到窗前,用力掀开紫黑色的厚厚的窗帘。
远山如黛,天气瓦蓝,白云飘浮,楼群矗立,哪里有爸爸的影子……
妈妈失望地呆坐在硬木椅上,眼角噙着泪花。
许久,她缓缓地说:“雨亭,这几天我还经常梦见另一个女人……”
雨亭问:“她是谁?”
妈妈的目光渐渐变得模糊,“她叫楚韵,是你继父的前妻。要说她也是一个非常优
秀的女人,长得文雅漂亮,可是在‘文革’初期她被打成现刑反革命,被造反派逼疯了。
造反派逼着你继父在他们的面前和楚韵作爱,否则就让他选择离婚。你继父不愿让他的
妻子蒙受更大的屈辱,遭受更深的刺激,因此毅然选择了自残。当时我和你继父在一个
试验室工作,我们平时是言语投机的朋友。他那天没有上班,我总担心他由于受不了家
庭的变故,选择自杀,于是到他的家里。 我看到了他自残的惨况。当时他疼得昏了过去,
我叫来急救车把他送到医院。以后,造反派恼羞成怒,逼迫他与楚韵离了婚,让他与反
革命老婆划清界限。我跟你继父是同事又是朋友,平时关系就很好,我又被他的这一举
动深深感动,于是我毅然选择了和他结合,组成一个家庭。但是你继父一直为此事自疚,
他的良心受到极大的谴责,他经常在睡梦中惊醒,歇斯底里地大叫。”
雨亭问:“妈妈,你爱继父吗?”
妈妈点点头,“爱,有时是从崇拜开始的,有时是从尊重开始的,有时是从同情开
始的,有时是从感动开始的,有时是从感谢开始的。”
雨亭仔细咀嚼这些话,又问:“那他们两个,你更爱哪一个?”
妈妈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是你爸爸,我和你爸爸无论是情爱还是性爱,都达到
了完美和谐的结合。”
雨亭为妈妈倒了一杯水,又听妈妈说下去,“你继父和我生活后,常常为两个内疚
缠绕着,一是为他的前妻,那个才貌双全的不幸女人,二是为我,他的自残防止了一个
女人更大的不幸发生,可是又导致了对另外一个所爱的女人的伤害。他一直处于这两种
深深的自责之中,有时夜不能寝,为此他吃了不少安定片,可是他的心灵一直没有平静
下来,渐渐地他的精神有些崩溃,神经受到一定的刺激。他拼命地工作,想尽办法对我
更好一些,他在科研上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他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我们之间的感情,
维护我们的关系。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对你细心周到的照顾。为照顾我和你爸爸的感
情,让书房保持原状。有时他也悄悄寄钱给那个不幸的女人,千方百计打听楚韵的情况。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他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
有道德修养的人,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男人,是一个值得爱值得怀念的人。可是就是这
么一个好人,他也走了,默默地走了。走的那天早晨,他说他去出差,他深情地吻了我。
好像是要远行。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有许多酸楚,说真的,第六感觉告诉我,有
不祥之感。我觉得心在跳,但是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的
灵魂留在大山之间……”
妈妈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医院太平间冰冷的铁柜里,当太平间的工人把他从那寒气袭
人的铁柜里缓缓移出来时,我的心简直碎了。我掀开雪白潮湿的尸布,看到他的脸色死
灰,一双充满希冀的大眼睛还怔怔地睁着;我用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双眼,在他冰凉的
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仿佛觉得他的额头湿湿的,柔柔的。他就这样走了……”
妈妈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她伤感地说:“雨亭,你继父,我还能见到他的尸首,可
是我连你爸爸的尸首都没见到。你相信灵魂吗?有人说,人死时体重轻了半克,可能是
灵魂出窍了。你相信灵魂不灭吗?”
雨亭幽幽地说:“现在讲科学发展观,这个还需要科学论证。但是我相信著名诗人
臧克家所言: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雨亭请了几天事假,陪伴妈妈住了几天,待妈妈情绪稳定了,周围也没发现什么异
常的现象后,雨亭才上班。
这天上午8 时30分,雨亭像往常一样掏出钥匙开办公室的门,却发现门没有锁,门
开了,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
是风铃。
她还是那副装束。
他的头发还是半遮着脸,见到雨亭,她惨然一笑。
雨亭确实有些气恼,他严厉地说:“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到我的工作区来,也
不再给我打电话吗?”
风铃若无其事地说:“我以前说的话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有病?!”雨亭提高了嗓门。
风铃从乱发中露出一只眼睛,狠狠地说:“我是有病,有人说我是神经病,但我觉
得不是精神分裂,我是相思病。我爱上你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到“鬼”
字,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我现在在工作,我请你离开这里。”雨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下了逐客令。
风铃怔怔地盯着他,半天才憋出话来,“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要知道见你多不
容易。真的,你比上次我见你还漂亮,这件皮大衣可真帅气,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人,
最有才学的男人,最幽默的男人。女人喜欢幽默的男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跟门卫说,是你的学生,门卫听了都很羡慕我,他们为我是你的学生感到自豪。”
“我是说你是怎么进这屋的?”雨亭显得有些不耐烦。
“服务员正在打扫你的房间,我就进来了,她说你一会儿就到,劝我别着急。”风
铃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拿出一大撂稿纸。
雨亭无奈地坐在办公椅上。
“我最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天上人间》,刚写了10万字,还没写完,是
写你和我在那里生活的故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风铃说着把书稿摊在雨亭的
面前。
雨亭当然是不愿接这书稿,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同时又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想
用这书稿维系两个人的来往。他曾经听精神病医生说过,有的精神病人是某个领域的天
才,他们的妄想型思维有时跟天才人物的思维仅仅一步之遥。有的是音乐天才,有的是
诗歌天才,有的是数学天才,有的是外语天才。
雨亭的目光移向别处,说:“我没有时间看这书稿。”
风铃慢悠悠地说:“你是出版社的总编辑,我是作者,出版社当然有义务审阅读者
送来的书稿。何况,我是你的学生,老师也有责任来审阅学生的作品。我的文字虽然幼
稚一些,但是充满了真情实感,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它写的是一对真心相爱的男人
和女人,在那个没有第三者的自由王国里情爱和性爱的故事,有的情节虽然写的比较大
胆,暴露,但却是真诚的。”
雨亭又闻到了那股药味。
他皱了皱眉头,“你吃药了吗?”
风铃听了,想了想,说:“吃了。我愿意吃药,不愿意关在那个大铁门里,到处都
是穿白色衣服的人,有的手里拿着电棒。还有一群没有血肉和生气的男人和女人。他们
围住你,伸手要东西吃。男人流着哈拉子咧着大嘴朝你笑,女人自言自语朝你扭屁股。
一天早晨,一个女人从楼上跳了下去。好像就是从这楼上跳下去的。当时我正在刷牙嗽
口,透过窗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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