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死我了。对了,明兄,这些人真是鬼怪么?”
明崇俨从怀里摸出个罗盘放在案上,微笑道:“怪力乱神,存而不论,敬而
远之。”
这本是《论语》中的话,高仲舒自然读得熟而又熟。听明崇俨这般说,他也
不好再说什么,垂头想了想,道:“那么此事就算完了?”
此时明崇俨摸出一张图来,道:“还不曾。高兄,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请
动这十二金楼子的。”
那是张长安城细图,画得极其精细,长安城东西二十里,南北十八里,是个
长安之形,这张图除了皇城未画,其余诸坊都画得极为细致。他将这图往地上一
摊,平平展开,照着罗盘调了调方向,右手拇指在诸个指节上掐了一遍,喝道:
“疾!”手指缝里,一颗小小的绿豆蹦跳着落到地图上。
绿豆也不是什么希奇之物,高仲舒正想问问明崇俨在做什么,却听得一阵细
细的摩擦之声。他定睛看去,却见那颗绿豆正在纸上慢慢滚动。若是洒下时绿豆
趁势滚动,原也不奇,但这颗绿豆滚得这般慢法,几乎像是个小虫子。他呆了呆,
道:“明兄,这是……”
辩机在一边突然插嘴道:“明兄秘术,当真让人叹为观止,这绿豆指的,便
是方才那妖人的行踪吧。佛门六神通,明兄此术想必与天眼通殊途同归。”
高仲舒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在那人身上下了什么咒吧?哈,这样便可知
道他去哪里了。明兄,你可真是了得,真个厉害。”
他二人一唱一和,明崇俨也有些得意,微微一笑道:“岂敢。”辩机与高仲
舒的马屁固然让他受用,而从那人顺藤摸瓜,一直可以追查到十二金楼子的最高
首领处。一念及此,明崇俨心里也暗暗有些激动。
多年之惑,也许终于可以解决了。
他正想着,高仲舒突然“啊”了一声,叫道:“什么!居然是苏合功这王八
蛋!”他也呆了呆,道:“高兄,算怎么了?”
高仲舒提着地图上那颗绿豆停住的所在,道:“修真坊,那是苏合功家啊!
怪不得这小子还咒我说出门碰上不干净东西,准是他搞的鬼!”
他本就多嘴,此时明白了那些异人是谁叫出来的,大为气愤,指手划脚地大
说起来。在弘文馆时就因为有鬼无鬼,他与苏合功吵得热闹,这种吵架对于他们
来说也是家常便饭,自然不奇,让高仲舒没料到的是苏合功居然会叫术士来吓自
己。别个也罢了,最叫他着恼的是阿白受了伤,虽然这伤极轻微。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明崇俨与辩机二人都听得呆了。高仲舒说得兴起,
指着地图上那颗绿豆的所在,叫道:“你看……”
辩机和明崇俨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就是这时,那颗绿豆忽地发
出“啪”一声,竟然一下成了一小团火。高仲舒吓了一跳,马上又喜不自胜,心
道:“啊呀,我怎么也用法术了?我以前还不知道。”还来不及高兴,明崇俨右
手极快地一展,一下将那团小火捉到了手中。辩机也吓了一跳,道:“明兄,怎
么了?”
明崇俨的脸上又大是凝重,低声道:“我的踏影术被他们破了。”
***
长安城一百一十坊,因为东南角有曲江池,二坊划入,实则一百单八坊。这
一百单八坊中,房屋密布,又有无数的小巷将每个坊分隔开来,若是初来乍到之
人,只怕一到长安城便晕头转向,根本不辨路径了。
每天夜晚,长安便如一头沉睡的巨兽,一片死寂。但只要晨钟响起,这座巨
大的城市便会从每个坊巷中吐出海潮一般的人流,又变得生机勃勃。
只是此时刚交丑时,天还未亮,长安城里仍是死气沉沉,尤其是西北角的修
真坊,由于人流相对而言不多,店铺稀少,更是冷清。
修真坊东北角,靠近光化门的一个庭院里,在一座三层的楼上,有两个人正
相对而坐。这两人一动不动,仿佛两尊雕像,当中刚放着一个小香炉,插着一支
香。
烟气笔直升起,几乎如同铁丝。这两人脸上也毫无表情,只是默然坐着。
当第一丝曙色穿破云层,将院子映上一层淡白的时候,这支香也已燃到了头。
左边那人忽道:“老九回来了。”
这是个中年人的声音。坐在右边的那人本来如同入定一般坐着,听得他的声
音,抬起头,耳朵抽动了一下,道:“还在半里以外,片刻即到。”这人的喉咙
仿佛受过重伤,声音十分沙哑,也十分苍老。“只是,他被人下了踏影咒。”
左边那人忽地站起,道:“老九真不成器,居然还不知道,我去拦下他。”
他站得虽急,却是无声无息,连袍子都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刚一站起,右边
的老者忽道:“不必了,到了此处,便是拦住老九也已没用。”他说着,抬起头
看着泛出一丝白色的窗纸,轻声道:“只是长安城中居然有能给九弟下踏影咒之
人,着实意外。”
左边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低低道:“大哥,你是说……”
“极玄子只怕还有传人……”老者伸手在香头上一招,那支香还剩最后一段,
忽地火头大亮,燃得快了许多,烟也登时浓了许多。只是这烟被老者一招,如活
物一般聚向他掌心。说到“极玄子”三字时,他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似乎有种
难以遏止的惧意。他将手在膝上一抹,再翻过来摊开,烟气已凝成一个小球,在
他掌心不住滚动。
也就是这时,楼板上发出“咚”一声轻响,隔着纸门,有个人伏在外面。那
人兴冲冲地道:“大哥,二哥,我将负心子带来了。”
左边那人走到门前,拉开了门。伏在门外的是个浑身黑衣的男子,连脸都蒙
着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见这人出来,蒙面男子眼中露出喜色,摊开手,手上正
是那颗琉璃子,道:“二哥,你看……”
他话未说完,屋中坐着的那老者忽地手一扬,手中的烟球忽地激射而出,向
这男子掌心打来,正击在琉璃子上。本来就只是一团烟气,击中后烟气将琉璃子
裹在一处,竟似要被这琉璃子吸进去一般,这男子只觉掌心疼得如同刀绞,但他
根本不敢动弹,只是咬牙强忍。半晌,那颗琉璃子却一下跳到半空,还不等落地,
开门那人手一招,已将琉璃子抓在手中。而这在这时,从这男子身体里,一个黑
影激射而出。
这影子如同活物,似乎极其痛苦,正在不住挣扎实。黑暗中,那老者忽然喃
喃念了两句什么,猛然喝道:“叱!”影子仿佛一张被钉子钉住的皮革一般,立
时动弹不得,如烈日下的冰雪,极快地消失。
男子本在强自忍受这阵剧痛,影子一脱出他的身体,痛楚突然消失,他反倒
支撑不住了,登时摔倒在地,心中只是不住打转,暗道:“大哥做什么要责罚我?
我做错了什么?”正想着,耳边却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九弟,你中了人的
踏影咒,难得的是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
听到这个声音,男子虽然脸上蒙着布,但露出来的那些皮肉一下失去了血色,
眼中也露出恐惧之意。他膝行几步,重重磕了个头,道:“是,是,大哥,弥光
不才,还望大哥恕罪。”
十二金楼子,顾名思义,原先便有十二个人,但眼下却只有他们三个了。剩
下九个人,有五人是在与仇敌对决时丧生,倒有四人是动了异心,被这大哥处死。
自己此番虽然夺到了负心子,但却让大哥的行踪也暴露了,只怕功不抵过,大哥
要责罚自己。蒙面男子越想越怕,虽是伏在地上,身体也在不住颤抖,心中只是
寻思:“大哥到底要如何处置我?”
正在担心,却听得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弥光,起来吧,你未能识破那人
的踏影咒,也不能全怪你。与你动手之人是谁?”
听得大哥不再责罚自己,这男子如蒙大赦,脸上也不禁露出喜色。听得大哥
问自己,他先磕了个头,方道:“回大哥的话,那人是个未冠的少年,叫明崇俨。”
“明崇俨?”老者也怔了怔。这名字十分陌生,明姓也是个稀见姓氏,未曾
听过自然不奇。他挥了挥手,道:“去休息吧。”
等那男子退下,中年汉子走到老者对面重新坐下,低声说道:“大哥,现在
怎么办?”先前他说话镇定自若,此时却有些惊慌。
老者也不看他,只是道:“负心子呢?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汉子沉吟了一下,道:“想必是那个姓明的未曾发现负心子的
奥秘。”
老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那就按原先计划的办。只是,此
间定已被发现,就不能再呆了。”
汉子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看了一眼老者,又有些疑惑地道
:“只是,大哥,你为什么如此怕那个明崇俨?”
老者身上猛地一颤,喝道:“胡说!”他声音本就沙哑,这般呼喝,更是沙
哑了。那汉子吓了一跳,慌忙跪下道:“是,是,小弟知罪。”心中却寻思道:
“果然,师兄真的怕那个明崇俨。那人真如此厉害?”
告辞了老者,这汉子走下楼来。此时天色已明,星月渐隐。这汉子看了看天,
忽然冷冷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辩机与明崇俨二人相对而坐,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半日都不动弹。
高仲舒刚走。今天他一过来便是大大吹嘘一番,说是见到苏合功便让他将那
琉璃子拿出来,让苏合功大吃一惊,不得不承认是跟他开玩笑,请术士来拿走他
的琉璃子,想要吓吓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明崇俨只是微笑不语。
等高仲舒告辞离去,屋中重归寂静,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打座。释道虽
属两家,打座却一般无二。
“明兄,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啊。”
过了好一阵,辩机才打破了沉寂。明崇俨睁开眼,只是微微笑了笑,道:
“是。”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道:“辩大师,今天我也该回去了。”高仲舒
昨夜急了这般叫辩机,便叫上了口,方才一直都是这般称呼辩机,明崇俨在一边
听得甚是好笑。
辩机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