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车子缓缓的驶过,离开,又回来。渐渐地,当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我会走出去看看他是不是又来了。他这个可恶的人,他成功了。
我穿上鞋子冲到楼下去。当他的车子再一次驶来,他看见了我。他停了车,从车上走下来,面上带着微笑。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尴尬的说:「我只是偶然经过这里。」
「每晚在这里经过,真的是偶然吗?」我吼问他。
终于,他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像一只做了错事的小狗,蹲在我面前摇尾乞怜,想我再抱你。你一向也是这样的。」
「你可以回来吗?」他说。
「你以为我还爱你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沉默着。
「林方文,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我哽咽着说。
他惨然地笑笑。
「我希望我还是以前的我,相信人是会改变的。可惜,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林方文,如果你爱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重生。」我流着泪说。
他内疚的说:「你不要这样。」
我哭着说:「有些人分手之后可以做朋友,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的。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知道了。」他凄然说。
我在身上找不到抹眼泪的纸手巾,他把他的手绢给了我,说:
「保重了。」
他颓唐地上了车,车子缓缓的开走了。离别的方向,开出了漫天忏悔的花。他不是来找我的,他是来凭吊的,就好像我当天在葛米儿的房子外面凭吊一段消逝了的爱。我们何其相似?只是,我已经明白了,花开花落,总有时序。
9
「只有双手才能够做出爱的味道。」余平志的妈妈说。
我在她的厨房里,跟她学做巧克力曲奇。这位活泼友善、酷爱烹饪的主妇告诉我,用电动搅拌机虽然方便很多;然而,想要做出最松脆的曲奇,还得靠自己一双灵巧的手,把牛油搅拌成白色。要把糖粉和牛油搅成白色,那的确很累。我一面搅一面望着盘子里的牛油,它什么时候才肯变成白色呢?
「要我帮忙吗?」余妈妈问。
「不用了,让我自己来就可以。」我说。
「是做给男朋友吃的吗?」
「嗯!他八岁那年吃过一生难忘的巧克力曲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做出那种味道。」
「回忆里的味道,是很难在以后的日子里重遇的。」
「是的,我也担心--」
她一边把鸡蛋打进我的盘子里一边说:
「但是,你可以创造另一段回忆。」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真笨!」我惭愧地说。
她笑着说:
「不是我比你聪明,而是我年纪比你大,有比你更多的回忆。」
「伯母,你为什么喜欢烹饪?」
「因为想为心爱的人下厨。」她回答说。
「这是最好的理由呀!」我说。
「人生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由餐桌开始的。」她说,「每个人的回忆里,至少也有一段回忆是关于食物的。」
我微笑着说:「是的。」
「烹饪也像人生,起初总是追求灿烂,后来才发现最好的味道是淡泊之中的美味。」
「这是很难做得到的呀!」我说。
「因为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喜欢追求灿烂的。」
我们把做好的巧克力面糊挤在烘盘上,放进烤箱里。
余妈妈说:「余平志的爸爸也很喜欢吃东西,他是美食家!我们每年也会到外地旅行,去一些从来未去过的餐厅吃饭。你见过餐桌旁边有回转木马的餐厅没有?」
我惊讶的问:「在哪里?」
「在法国的布列塔尼,我们十年前去过。餐厅的名字就叫『布列塔尼』。餐厅的整座围墙,给绿色的葡萄叶覆盖着。十九世纪时,那里原本是邮局。餐厅的东主是一对很可爱的夫妇。餐厅里,挂满了男主人画的抽象画,木马从天花板悬吊下来。你能想像这家像童话世界一样,洋溢着欢笑的餐厅吗?」她说得手舞足蹈。
我的心里,有无限神往。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是一顿毕生难以忘怀的晚餐。可惜,我们的照相机坏了,没有拍下照片。」她脸上带着遗憾。
我倒是相信,正因为没有拍下照片,没法在以后的日子里从照片中去回味,那个回忆反而更悠长。大部分的离别和重逢,我们也没有用照相机拍下来;然而,在馀生里,却鲜明如昨。
朱迪之、沈光蕙和余平志走了进来,问:
「曲奇饼做好了没有?」
余妈妈把曲奇饼从烤箱里拿了出来,吃了一口,说:
「搅牛油的工夫不够,还要回去多练习一下呢!」
「是爱心不够吧?」朱迪之说。
「哪里是呀!」我说。
「伯母,我也要学。」她嚷着说。
我在她耳边问:「是做给陈祺正吃的呢?还是做给孟传因吃?」
「两个都吃!」她推了我一下。
10
「还是两个都爱吗?」
回家的路上,我问朱迪之。
「嗯。」她重重的点头。
「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样做到的。」
「我是『背叛之友会』的嘛!背叛是我的特长。」她说。
我笑了:「被背叛是我的特长。」
「真的爱韩星宇吗?」她问。
这一次,轮到我重重的点头。
「林方文真可怜呵!」她说。
「为什么竟然会同情他呢!」
「是你说的,我和他是同志。我了解他。」
「我也了解他,他最爱的是自己。」
「我也是。或者,当我没有那么爱自己的时候,我才会愿意只爱一个人。」
「爱两个人,不累的吗?」
「啊!太累了!每个月,我也会担心,万一有了孩子,那到底是谁的孩子呢?那个时候,我会很看不起自己。」
「所以,男人可以同时爱很多女人,他们没有这种顾虑。」我说。
「你相信爱情吗?」她问。
「为什么不相信呢?」
「我愈来愈不相信了。」
「不相信,也可以爱两个人?」
「就是爱着两个人,才会不相信。我那么爱一个人,也可以背叛他,爱情还有什么信誉?」
「是你的爱情特别没有信誉啊!」
「也许是吧!每次爱上一个人,我也会想,当那段最甜蜜的日子过去之后,又会变成怎样呢?我们还不是会遗忘?遗忘了自己曾经多么爱一个人。」
「直至你们老得再没法背叛别人,你们才不会背叛。」
「或者,我们是在寻找最爱。」
「你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你们自己。」
「难道你不爱自己吗?」
「我没那么爱自己。」我说。
「希望别人永远爱你,对你忠心不二,难道不是因为你爱自己吗?」
一瞬之间,我没法回答。直到我们在闹市中分手,我看着她湮没在人群里,我仍然没法说出一句话。对爱和忠诚的渴求,原来是因为我太爱自己吗?我总是责怪林方文太爱自己;然而,在他心里,我何尝不是一样?我用爱去束缚他,甚至希望他比现在年老,那么,他便永远属于我。我终于知道林方文为什么背叛我了,他没法承受这种爱。我们都太爱自己了,两个太爱自己的人,是没法长相厮守的。当我们顿悟了自己的自私,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只能够爱另一个人爱得好一点。
11
崇光百货地窖的那家面包店已经差不多打烊了,我拿了最后的两个Cannele去付钱。
「可以告诉我,这种蛋糕是怎么做的吗?」我问柜台负责收钱的老先生。
这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说:
「你要问面包师,只有他会做。」
那位年轻的日本籍面包师已经换了衣服,腋下夹着一份报纸,正要离开。
「可以告诉我Cannele是怎么做的吗?」我问他。
「秘方是不能外泄的。」他说。
我拿出一张名片给他,说:
「我是记者,想介绍你们这个甜点。」
「这是公司的规定,绝对不能说。」他冷傲得像日本剑客,死也不肯把自己怀中的秘笈交出来。
「经过报纸介绍,会更受欢迎的。」我努力说服他。
「不可以。」他说罢走上了电楼梯。
我沿着电楼梯追上去,用激将法对付他。
「是不是这个甜点很容易做,你怕别人做得比你好?」
他不为所动,回过头来跟我说:
「小姐,这里只有我会做这个甜点,你说什么也没用。」
他离开百货公司,走进了一家唱片店,我跟在他后头。
「请你告诉我好吗?」我说。
「小姐,请你不要再跟着我。香港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
「不,只有我特别厚脸皮。老实告诉你,我想做给我喜欢的人吃,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写出来,可以吗?」
他望了望他,继续看唱片。
本来是想做巧克力曲奇给韩星宇吃的;余平志的妈妈说得对,创造另一段回忆,也许更美好一些。我没有看过韩星宇童年所看的天空,也没吃过他童年时吃的曲奇,我何以那么贪婪,想用自己做的曲奇来取代他的回忆呢?朱迪之说得对,我也是很爱自己的。
我看见那位面包师拣了一张葛米儿的唱片。
「你喜欢听她的歌吗?」我问。
他笑得很灿烂:「我太喜欢了!」
我一时情急,告诉他:
「我认识她。我可以拿到她的签名,只要你告诉我Cannele的做法。」
他望了望我,终于问:
「真的?」
12
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时,有点惊讶,她也许没想过会是我吧?
「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我说。
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在咖啡室里见面,她带来了一张有她签名的海报。
「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她问。
「他是一位面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