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zhi:你认为基础的衡量标准是什么?
陈丹青:你得常识健全,常识健全就是基础。素描不是基础,现在的素描教学是反常识的。
tomfeitomfei:您说您最满意的画都是小时候画的,您不觉得那个时候画的内涵不够?
陈丹青:它有另一种内涵。
555:请问您对前途充满信心吗?
陈丹青:能活下去就很好。
呵呵:如果让你当官,愿意吗?
陈丹青:不要!太累了。“呵呵!”
dazhi:“常识”指的是……?您能讲明确点吗?
陈丹青:比方说,做一件事要有决心、耐心、恒心……
su:您认为素描不重要么?
陈丹青:什么都很重要,但你要说素描最重要,那就不对。一棵树,你能说哪根树枝,哪片树叶最重要吗?
guest:你在成名前有没有尝试过失败的滋味?
陈丹青:我总是在尝试失败的滋味。我批评教育体制,开口就注定失败。没关系,失败很好,你扛得住就好。
第三部分 教育第18节 关于绘画专业的“前瞻性”意见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2002年教学会议发言
这次议题,我关心的不是所谓“前瞻性”,也不是“学术前沿”,而是先来回顾,先来反省:现在与过去,我们在教什么?考什么?我们的“阵地”与“装备”是什么?(所谓教学“队伍”,是军事用词,很不专业,大家说惯了,只好沿用。)我的观点是:没有回顾,反省,“前瞻性”就没有历史维度,“学术前沿”的建立,更是空话。
中国艺术教育有三条死规定,三个死症。一、素描教学。二、外语考试。三、政治考试。我们今天要同世界接轨,要赶第一流,要前瞻,要找学术前沿,头一条,头等大事,就是重新评价这三条死杠杠。这三条死规定不破解,其余免谈。
素描考试——先讲我所从事的所谓“油画专业”。我说“所谓”,因为此话也很不专业,为什么呢?因为油画只是画种,不是专业。现在要分专业科系,只能勉强称之为“油画专业”。中国的“油画专业”在概念与实践上问题很多,问题很大,几乎涵盖了学院绘画教学中所有方面,积弊重重,积重难返——在中国美术教育中,“油画”即意味着“写实”,“写实”意味着“造型”,“造型”意味着“基础”,而“基础”则落实为“素描”——素描的引进与油画同步,素描教学体系是写实油画家一手建立的。历史地看,欧洲与苏联素描的引进,奠定了中国艺术教育的西化与现代化过程,培养了几代新型艺术家。但是,此一过程的技术层面与文化层面始终是脱节的,在大概念上是混淆的,久而久之,素描的技术层面替代了文化层面,造成无可估量的负面后果。
1949年以来,所谓“素描基础”成为中国美术教育,以及所有绘画品种——国画、版画、壁画、雕刻,甚至工艺美术、实用美术及种种设计专业——的单一律法,并体现为行政机制。所有美术学院考生必须通过划一的素描考试,而素描的划一性,又通过变本加厉的考试制度,成为不可动摇的教条。
“素描基础”,是中国艺术教育最大的神话,最强的霸权,最有效的行政力量,也是最具惰性,又是最庞大的学术包袱。“素描基础”的提法使美术教育本身失去基础,因为它预先阻碍并限定了美术教育的每一个方面,每一项机能。此一神话与霸权不予破解,中国美术教育只能原地踏步。
但是没有人能够削弱这一霸权,因为它不再是“素描”,不再是学术,而是工具,这一工具有效维持着教学的惰性,使学院这一教育机器得以转动。因此,要扭转“素描基础”的误区,难度太大了,在现实层面完全无法操作。今天来开会前,考试又开始了,如果不用素描考试,这么多孩子怎么筛选?用老办法当然最保险,但不要谈“前瞻性”,连“后顾”也做不到,因为素描教学已经远不如过去曾经达到的水准。
如果我们学院有大勇气,大胆做一试点,在部分科系废除素描考试,好好研讨出一套可行的新办法,将会对中国艺术教育做出历史贡献。我们学校适合做此大胆尝试,因为本院学科相对多元,相对地少一些困扰。
我早就想写一部《中国素描教学批判》,学院是否支持?如果支持,我就有一件所谓“前瞻性”的工作。
“基础”要不要?绝对要。问题是什么才是“基础”?现在的“基础”教学根本不是“基础”,而是千篇一律的石膏素描与水粉静物,是不折不扣的“考试招法”,素描原有的功能丧失殆尽,更与新时代视觉文化严重对立。
所谓“基础”一词,应该改成“常识”。我在教学中最沮丧的就是学生严重缺乏常识,思路混乱。在“基础”教学中,我个人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传授常识与判断力。我给学生讲的是“如何观看”,讲中国与西方在“观看”理念与传统上的差异和对比(但不是讲美术史)。重要的是教学生如何“观看”,如何“认识”,如何判断,如何选择,如何运用知识。
外语考试——外语考试在应试文化中早已形成残酷的“汰优”制度,其最严重的恶果,即导致大学生中文水准大幅度退化。我归国后收到数百封信件,及与大量学生交谈,发现今日大学生的中文表达、中文思维,惊人地混乱低下,更谈不上中文修养,史论专业学生,甚至中文专业的中文水准尤其令人忧虑——“文革”的深刻断层,在近二十年幼儿园、小学、中学,乃至大学教育中,得到全面的、无一例外的报应。
因此,人文艺术学科的外语考试制度非但不能提升人文水准,相反,是在有效地削弱中文教育,腐蚀人文传统。责怪今日艺术学生“重技艺轻文化”,原因何在?外语考试制对此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外语”绝不等于“文化”。人文艺术学科外语考试制本身就体现为没有文化,是大规模的“外行”思维,但此一思维落实到强大的行政力量,其粗暴性与灾难性比“文革”时期的政治教条还要严重,还要难以扭转,“文革”遗患是“政治运动”,间接伤害人文,而人文艺术学科外语考试制则披着知识与学术外衣,并体现为“教育制度”,直接摧残人文教育。此一制度不废除,人文艺术教育不可能“正名”,不可能“定位”。
外语要不要学?要。问题是控制外语考试。掌握外语工具是为了什么?靠外语和“世界”接轨?与“世界”先进文化“交流”?对人文艺术学科来说,纯属神话。对此我有专文陈述,不多讲。
政治考试——马克思先生将率先反对。先进国家有哪一所大学必须考我们这样的“政治”?哈佛大学某任校长就职演说,公开警告政府不要来做人民和知识分子的“思想保姆”。大学是思想库,是人文传统与人文精神的养护之所。“政治考试制”不废除,人文艺术教育没有希望,只是摆设,休想跻身世界一流大学。
“政治”要不要学?要。但什么是“政治”?“政治”与“教育”是什么关系?与“道德品质”又是什么关系?中国是教育大国,中国两千多年教育传统,一言以蔽之,就是道德教育,就是教你怎样“做人”。清华园出了拿化学药水攻击狗熊的高才生,虽是例外、个案,但无疑是当今教育的羞耻,是警告:那已不是“道德”问题。清华园历来想必多有道德不良的学生,但这样的例外、个案,清华建校九十年从未发生。该学生一定通过“政治考试”,可是他连做人都不会。教育而一至于此,还有什么话说?!
据说清华园实际上教的是政治经济学,很好,但仍属“功利教育”,不是“人文教育”。真正的“政治教育”应该是文史哲,是道德与伦理教育。先秦思想,宋明哲学,不应是文史哲科系的“专业课程”,而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教师也要学,因当今全体教育者在文化上都是“失根”的几代人,教育者先要完善“自我教育”。
如果我们果然尊敬马克思主义,真的认为那才是“政治”,那
么,西方的法兰克福学派,存在主义,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符号学,语言学,都应该教,应该知道,这些学派的源头都是马克思主义,欧美思想体系最具活力和影响力的都是20世纪新马克思主义:马尔库塞、阿多诺、霍克海默、萨特、海德格尔、本雅明、伯林、施特劳斯、巴特、福柯,德里达、詹姆斯、苏珊·桑塔格……所有这些人物都在批判资本主义,坚守知识良知。他们的著作译本,80年代就有,现在也堆满北京书店,可是我们的学生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只知考外语,考“政治”,这是多么荒谬,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不是要“振兴人文传统”,“开拓知识结构”,“与世界接轨”吗?振兴什么?拿什么开拓?接什么轨?
包括中国百年来的思想成果。梁启超、钱穆、陈寅恪、王国维、牟宗三、黄仁宇等等,都有全集出版,这些珍贵的学说思想,都在思考百年来中国的人文状况,可是我们的人文艺术学生不看,学院也不教。讽刺的是,我们的“人文教育”,说破了,是在反人文,反教育。
北大、清华,有许多学者研究以上翻译以上著作。可以请来讲课,政治考试,可以考以上学说的常识与概略,这样,我们的大学生才可能具备当代新的知识结构,才可能有头脑,有文化。
但不可再来强扭硬掰,不要制造新的“应试”怪圈。
关于教学品质——现在的艺术教育,充斥课表、硬指标、分数线、选修课,可是上不见人文精神,下不见常识,学生无所适从,没有方向,没有主见,只能弄些小花样,做做表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