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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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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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绘画,则早在好几个世纪之前,便以文艺复兴时期创立的透视法与一整套描绘技巧,宣告一幅油画的视觉功能犹如一扇“窗户”,从这窗口向外张望,我们于是看见了“大千世界”。到了十七八世纪,欧洲画家继而发明“取景框”,为19世纪诞生的摄影,预先确立了精准无误的观察方法,那时的欧洲人确信,透过取景框,世界的景观无可逃遁。    
    到了20世纪,西方人的观看传统借助一系列科技发明,由摄影而电影而电视,不但将“世界图像”搜罗无遗,而且以其全新的视觉文化占领了世界——今天,当世界各地拥有电视的亿万观众坐在家里,收看全球各国的时事新闻时,有谁会感念“取景框”,并想起那聪明而过时的比喻:“绘画是一扇窗户”?人们只是盯着电视屏幕,任由其间的任何影像持续通知我们的眼睛:看哪!越南的战火,索马里的饥荒,登月的宇航员,苏联的解体,“9·11”的浓烟……家人笑语,电话铃响,厨房的烹调声,时而打断我们在电视机前的观看仪式。照欧洲人的说法,电视机前的现代人个个都是白痴,电视机则被称为“白痴灯笼”。我们随手关闭“灯笼”,转瞬间,从电视的世界回到日常的世界,用餐,聊天,熄灯上床,或者,电视继续开着,一如我们继续生活。美国画家费雪即曾描绘这样的情景:一对正在翻身做爱的情人朝电视机伸出一条手臂,转换频道—这时,又有谁会在电视机开关之际沉思片刻,或对放置电视机的柜台与整个家居环境作一认真的环视?    
    电视机是家具之一,家具意味着生活。我们对电视屏幕中万里之外的灾难有所震惊,但电视机时刻提醒我们是在自家客厅,客厅是安全的。而制造灾难的恐怖分子——譬如“9·11事件”策划者——特意在世贸大厦双子楼的攻击方案中预留相应的时间,以便让媒体将灾难图像传播到全世界,经由电视屏幕——屏幕不也像是一扇窗户么——通知人类的亿万双眼睛,那是被媒体文化制伏了半个多世纪的亿万双眼睛。    
    现在,画家翁云鹏的《图像与风景》系列居然动手撩拨电视机前的眼睛,活像飞蛾近在眼帘的扑闪,我们的目光为之略一分神,于是看见了电视屏幕的周围。    
    在绘画史高度成熟的时期,中国与西方的绘画都出现过有趣的“画中画”。14世纪张雨《题倪瓒像图卷》即在倪瓒身后的屏风上画着精美的山水画,元刘贯道《销夏图卷》中那位高卧眠榻的名士,则身后屏风也画着一位高卧的前代名士,其意,自然是以画中人与画中画显示源远流长的名士传统,但无意间涉及了绘画与绘画自身的关系。欧洲17世纪曾经盛行一时的“画中画”,则旨在揭示绘画与观看的关系。那是一批描绘宫廷画廊宏伟内景的作品,在画面中,墙上,地上,天花板上,层层叠叠放置着当时的欧洲名画。这批作品的意义,不在于“画中画”精湛的描绘技巧,而在暗示并确认那些不在画面中的“人”:他们,是那些名画的观赏者与拥有者。    
    这些画中的“世界”,均被分割成若干更小的“世界”,每一幅画中“画”,都是“窗户”中的“窗户”。窗户的定义,是为“四边”,所谓世界的图景——不论是往昔的绘画,还是现代的摄影、电影、电视——均被这“四边”所框定、界分、截取,而后呈现为“世界”的某一角落。而电视机前的看客,也无非是各自坐在世界的亿万个角落,自以为看见了世界,分享着世界的图像,唯当电视关闭之际,我们才与“世界”暂时告别,回到各自的角落。    
    绘画无法“关闭”,除非我们转移目光,绘画始终“看”着我们。在翁云鹏的所有画面中,每一架电视机也都开亮着,聚敛目光,而我们的目光,无不在这批作品中遭遇双重世界,并面对双重问题:我们是在看电视节目,还是在看电视机周围的景物?作者是邀请我们看电视,还是看一幅画?    
    ——在京郊的荒路边,萨马兰奇即将宣布申奥成功的城市;在水乡的陋船里,纽约世贸大厦浓烟滚滚;或者,在胡同民居的砖墙角,国庆检阅的盛装女兵迈出齐整的大腿——我们早已从电视节目中“看过”,或者说,“获知”了这一切,那只是经已储存在公众记忆中的公共图像,根本不是新闻,因此,这些图像不是作品的主题与主角。主角是谁呢,是画面中看不见的“人物”,他们既是缺席者,又是在场者,他们,就是站在画前投去一瞥的我们。作者刻意安排我们与那些世界图像再度遭遇,从这些熟识的图像中认出我们自己,以及我们身边与脚下的世界。他一概抹去,也无须画出任何观众,当我们一眼看见这些画,我们就是观众,因此,作者不是在描绘电视,而是描绘“我们在看电视”,他甚至不在画一幅画,而是画“我们在看画”。    
    我们真的在看画么?出于观看的本能,我们一定会注目于电视屏幕,那是画面的“焦点”,但观看绘画作品的本能却立即提醒我们,那架电视机只是画面的“道具”之一,我们面对的其实是停着一台电视机的“风景”。然而,若是去除电视机,这些粗陋而平凡的景物便失去被绘画眷顾的理由,它们确实不值一看,人们在其间搁一台电视机,只为收看关于世界的节目,换言之,只要电视机被开亮,我们对自己置身其间的真实世界,乃是“熟视无睹”,“视而不见”的,或许,这才是作者分明暗示的主题。    
    但是聪明的意见会说,摄影、电影,甚至电视的摄制,均可有效处理此一主题,为什么作者偏要借助传统而过时的写实绘画?    
    这是难以反驳的意见,这也是《图像与风景》系列所蕴含的深刻悖论。    
    我们应该记得,当欧洲人描绘“画中画”时,摄影与电视尚未诞生,人们将绘画看成是“世界”的寄存之所,在20世纪前,绘画的部分功能即相当于今日的“媒体”。在今日媒体时代的观看经验中,绘画中那部分认知世界的传统功能还有没有价值?如果有,那是什么?翁云鹏的作品或许可以算做回答,或许,他给出了更形复杂而令人困惑的问题。    
    电视机的“四边”,即相当于昔日油画作品的四边。电视屏幕向来是传播世界图像的“窗户”,当这“窗户”的四边为更大的四边所框定,屏幕中的新闻图像也被置于“画中画”的同样处境。就我记忆所及,早在60年代,美国摄影家弗里德兰即拍摄了一大批黑白照片,每一照片的场景都是家居、旅馆、办公室或公共场所的某一角落,而每幅照片的中心总是一台开亮的电视机,恰如翁云鹏所描绘的画面。    
    异曲同工?且慢,此事应该是“异工”而“同曲”——弗里德兰手中的工具不是画笔,而是摄影机,这工具与他摄取的电视机均为“机器”,因此,他的作品乃是“影像中的影像”,二者的工具与手段是同质的,犹如描绘对象与描绘方法均为同质的手工绘画,产生了17世纪的“画中画”。    
    许多电影与电视作品均曾一再出现过电视机,以及人们正在“看电视”的情景,不论其观念与主题如何,那仍然是“影像中的影像”。现在,翁云鹏将“媒体影像”强行组入绘画,画出了这批可以称之为“绘画中的影像”作品,至此,手工绘画与媒体影像的概念,至少在视觉上被混淆,甚或被偷换了:在他的画中,“电视影像”全是假的,是用油画颜料画出来的,但又是真的,因为画面中确凿放着一架“电视机”,我们的眼睛不会将之认作别的东西,就像我们在肖像画中“认”出人脸,在静物画中“闻”到水果与花朵的清香。    
    这里,马格利特著名的公式——“这不是一支烟斗”——又一次获得证实,随即遭遇挑战:我们的眼睛仍然会“相信”,或者,准确地说,会“同意”这是一台“电视机”,我们依然会亲眼默认古老的绘画的骗局,并与之合作。    
    这是一幅幅亲切而怪异的图画。当翁云鹏将异质的媒体影像带进绘画,“媒体”似乎因此而“贬值”了:它在作者描绘的景物中被缩小后,变成画面的“符码”与自身的“副本”,与绘画“扯平”,仅只作为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绘画似乎并未因此“升值”,情形或如罗兰·巴特所说:媒体时代的绘画变成视觉的可疑之物。由于电视的介入,这批画反而确认了媒体影像的霸权:在风景中,它那么小,那么突兀可笑,但它依然是画面中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发言”者,周围的景物无法分享它的优越感,我们在景物与电视间移动目光,终于会承认作者选取的每一个场景——粗陋,熟悉,琐碎,亲昵,处处铭刻着我们生活其间的斑斑证据——都有赖于电视机的在场,不然,这些场景难以宣称自己是一幅“画”。    
    作者应该感谢“媒体”,是电视机使他“发现”了我们周围的“风景”:这是一批媒体时代的风景画,“世界”与“本土”的差异,“时间”与“时事”的重叠,在画面中处于既是否定的,又是肯定的状况,这状况,成全了这批风景画,而这片风景的主人,便是我们。    
    我们应该感谢“绘画”,当电视机的四边被框定在绘画的四边之内,我们得以从绘画的立场解读“媒体”的传奇与虚幻。这批作品生动而有效地将媒体影像置于绘画图像的空间——那不过是杂物与空地上的一束光亮,要不是绘画使之收敛,我们的目光就总是被电视屏幕所支配,成为媒体影像的无条件的俘虏,现在,我们在这批风景画面前,重又成为观看的主人。    
    而绘画也该感谢媒体:当它接纳了媒体的影像之后,便不再有理由被认为是失效的视觉文本,它因此确证了自身的价值,这价值,就是绘画依然能够调节或校正我们的观看本能,使之不至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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