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北京人可知道有位方大曾?
五
在西方,关于摄影的论说与文字,太多太多了——国中献身于当代严肃摄影的人,那些不属于主流的家伙,想必早有自己的作品与识见——这本书,我宁可相信对于国中的画家们,对所有愿意睁开眼睛,用心观看的人,大有裨益。
出于绘画的傲慢与偏见,几十年来,大部分视觉艺术家对视觉艺术的核心问题视而不见。国中的绘画、雕刻、设计、电影、戏剧、电视,甚至包括文学,虽曾试图探究各种尽可能深刻的命题,但因了不同媒材的“行业”意识与不同利益的“专业”藩篱,彼此隔阂,以至彼此无知,几乎未曾触及摄影自诞生迄今而高度关切的严肃命题。
什么命题?为什么那是“严肃”的?我不知道。但这命题一直在那里,高高悬在所有视觉艺术的“头顶”。
每当我面对严肃的摄影,如同遭遇警告,发现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观看。我积蓄无数理由,为绘画,为绘画残余而可疑的价值辩护,自以为懂得绘画与摄影的分际,犹如律法,信守如初。但摄影总能有效地使我暗自动摇,并给予我另一双眼睛,审视绘画——摄影,以其高于绘画,甚至高于摄影的原则——或谓“无原则”——给予我更为宽阔的立场。
但我说不出那是什么立场。关于艺术?关于社会?还是关于“人”?
摄影的专论不曾有教于我。不像绘画、音乐、文学,延绵久长,繁衍了自身的理论,并被包裹其中——摄影没有理论。福柯、巴特、桑塔格,均曾恳切地谈论摄影,周详透辟,视摄影为亟待认知而难以评论的事物。权威摄影评论家亨利·荷曼·史密斯即著有专文,题为《批评的困难》。
我没有资格谈论摄影,只是对摄影持续惊讶的人,我甘愿一再迷失于摄影以及关于摄影的文字中。真的,摄影没有理论,如果有,很可能就散布在千差万别的摄影作品与摄影行为中,要么,我们就该倾听这本书中所有摄影家歧义纷呈的真知灼见。
六
自摄影诞生迄今的老问题,历久常在:摄影是艺术么?
克拉克说,他拍照时“从未考虑过什么艺术”。
梅普拉索普以他自称的实用主义态度,也认为摄影“不是艺术”。
布拉沃说:“谈论摄影、绘画、雕塑是不是艺术是没有意义的。媒介本身并不是本质问题。”
比阿德自称他的摄影只是“日记”,他要使自己的作品“不是作为艺术存在”。他说:“日记是私人的东西,不是艺术。”戈尔丁与他的意思相仿佛,称自己的摄影是“视觉日记”。
细江公英干脆说他的作品“即使不是摄影也不在乎”。克鲁格则在乎她的作品能够从广告图像“变成艺术家的作品”。可见她认为广告——也即摄影的庞大的副产品——不是艺术。
鲍德里亚警告:“危险的是,摄影被艺术所侵蚀,它已经成为艺术。摄影虽然有着人类学的幻觉,但如果从美这一头进入,它的人类学特点就要失去了。”
看来布勒松仍将摄影认作“艺术”。他属于现代艺术祖父辈人物。他说:“我的兴趣一直在造型艺术上,摄影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
法国蓬皮杜中心摄影部部长阿兰·沙亚格确认摄影是一种艺术。他被问及馆方以何种标准收藏摄影作品时,断然以“艺术”、“进步”及“现代性”为准绳。他说:
“不在于照片反映了什么真实性或者它是否忠实于摄影这媒介自身,而是它对现代艺术贡献了什么新的东西。摄影是一种由于工业文明的进步而出现的对旧文化予以扬弃的新装置,它自身在技术方面的进步同时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它在艺术方面的进步,并且引发了现代艺术的进步。”
他将摄影作品的收藏与绘画等同,坚持“唯一性”与“稀有性”。他说:“谁都知道照片是可以不断复制的,但唯一性与稀有性却又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出于商业考虑而必须采取的立场。”
我们听谁?相信谁?持续“进步”的“现代艺术”不断颠覆已有的各种艺术定义,问题早已是“什么不是绘画?”,“什么不是艺术?”至少就媒介而论,许多当代艺术家早已放弃传统工具,各尽所能,但摄影不能没有摄影机——尽管沙亚格的收藏政策将摄影家本人制作的“原件”(VINTAGE)与今人再度翻印的“现代照片”(MODERNPRINT)严格区分——谁都难以预料科技的进步,不过迄今为止,按营造“虚拟现实”的摄影家杰夫·沃尔的说法,“数码技术改变的只是摄影机的后半部分”。
左图:战壕中的士兵尸体。摄于一次大战期间。右图:杰夫·沃尔1995年“虚拟现实”的灯箱装置摄影作品:脑裂肠流的阵亡士兵活转来,说笑作怪。原作是真人等大尺寸。
第二部分 影 像第9节 摄影的严肃,严肃的摄影(2)
七
摄影机吞没了无数摄影家。我在故宫护城河对岸,在名花盛开的季节,看见成群摄影爱好者举着各种牌号的摄影机,捕捉夕阳,对准花蕊。我听说,国中一位期刊发行人关照编辑:“别听摄影家怎么说,他们负责按快门。”
这本书中的摄影家个个都是工具的主人——或如布勒松所说:“从事摄影的人只是摄影的工具。”这“工具”不听从雇主,而是摄影本身。
但老问题仍在那里:摄影家是什么人?人为什么摄影?
大卫·贝利说:“我不喜欢将摄影看成是摄影。”
未被收入此书的辛迪·雪曼说:“过去我对作为一个摄影家不感兴趣,现在也是。”
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心话。哲学出身的让·鲍德里亚说得比较“理论”,他说他追求摄影的理由是去除“事物的意义”。他自称“我不是摄影家”,摄影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丧失身份的行为”。
森山大道说得干脆:“我并不喜欢摄影机……我根本没有摄影机是武士刀这种感觉。”他缺钱时,摄影机便在当铺——能够想像画家与笔,音乐家与乐器是这样一种关系么?
好几位摄影家的动机异常单纯。克拉克认为“拍照这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拍摄年轻人”。戈尔丁被男友暴打后对镜自拍,是为了将发生过的生活留给自己,并“告诉别人”。韩国人林均说他不过是以“他人的面孔”拍“自拍像”,即如今国中艺术圈流行的“身份确认”。
摄影家常是身份暧昧的人。这本书中至少有四五人曾经专攻绘画(布勒松画了一辈子,我看他晚年的素描,非常好,也非常差),这是1948年国民政府签发给布勒松进入中国的签证影印。2004年布勒松逝世,法国纪念专刊发表了这份历史文物。
有的从小玩弄照相机,有的半路出家,有的半路改行——总之,他们高度专业,但对摄影似乎并不专情——莫法特、克莱因、贝利既拍照片,又拍电影。李希特研究摄影,一心为了画画,他在别的场合说道:“我以绘画说明摄影。”萨尔加多活脱“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国外信徒,毕生“深入生活,表现人民”。他居然还在追思四十年前遍及法国的文化造反,他说:“应该重新考虑60年代学生运动的根本问题。”
书中几位日本人对摄影的表述,南辕北辙东松照明执意要在战后日本被美国化的现实中,找回未被美国化的日本,他要用照片使“人们的感性苏醒”。细江公英在拍摄中放肆摆布日本作家山岛由纪夫乃是为了“砸烂偶像”;后者配合如仪。
江成常夫痛感日本人“轻易忘记了战后遗留的问题”,他用摄影机书写历史。以都市为主题的森山大道和莜山纪信对国家或历史不置一词,前者说,“我与任何城市一见如故”,后者认为摄影是“把 已经存在的世界的最好的地方裁剪下来”。而荒木经惟说:“作为一种心情,我宁可相信照片而不是文字。”他说:“摄影是快乐本身,摄影是轻快甚至是轻浮的。”
八
在摄影家“罗生门”式的口供中,我们如何把握摄影的案情、动机、陈述与脉络?西方绘画虽则流派纷繁,皆可追溯史迹,归宗本源,譬如希腊,譬如文艺复兴,而摄影天生不知就范的野性,数典忘祖,并放肆穿越其他艺术止步之处。试将摄影分类或归纳,必遭遇无数反证,一如被称作“先锋”、“实验”的艺术意在追问什么是艺术,严肃摄影总能有效地以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既问且答,亦答亦问:摄影是什么?什么是摄影?
“记录”、“见证”、“现实”、“瞬间”,是摄影话语中最常见的词。对此,摄影机天然地难辞其责,仿佛“原罪”。可是沙亚格说他们收藏广告与时装摄影,却排斥新闻与纪实摄影。“ICP”的立场迥然不同,我在那里看过多少新闻摄影,充满时事、是非、暴力与战争。
“9·11”惨祸当天上午,著名的“马格南”纪实摄影小组正在曼哈顿开会——真叫是摄影的天意:他们居然相约聚集在此时此地——各国成员闻讯休会,冲向现场,一位资深女摄影家事后在展览说明中写道:“人群奔逃而来,我穿过他们,迎向世贸中心。”纪实摄影仿佛并未证明“摄影机在场”的真理,倒更像是事件为了摄影而发生——天作孽。这岂非又一道“人生模仿艺术”的悖论。
但是,稍稍审察摄影史的全景观与进行时,我们会发现,伟大的纪实经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在这本谈话录中,纪实与摄影的关系、摄影与“现实”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充满珍贵的“悖论”,这些悖论超越了被社会称作“道德”的概念,俨然成为摄影自身的“道德”,这“道德”,也超越了摄影史:似乎每一位摄影家都有自己言之有理的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