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没有笑容的钢琴演奏家。
周日晚上我照约定去了广告公司为新摄汽车广告大获好评而举办的派对酒会。
如同电话里描述的那样,酒会本身是很热闹。不过我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人有兴趣认识我。基本上我只是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品尝水果和饮料。那则大获好评的汽车广告有幸在电视上看到过,内容并不复杂。大意是:昂贵的车,漂亮的女人,成功的男人。蕴含着现实意义的成功广告。就如同怒吼的一九二零年代,金钱、汽车、速度、性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价值标准。
与汽车广告差不多,这个酒会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充斥着荷尔蒙与货币味道的、热闹的、却又是冷漠感十足的人类社会的小小模型。总体来说,参加派对的男男女女无不穿着得体的服饰,挂着体面的笑容,三三两两在一起状似亲热地交谈。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无聊感一点一滴地积聚了起来,酒会时间还没有过半,我已经深刻地领会了哲学层面上的无聊人生定义,并且萌生出离开这个毫无意义的地方回家的念头。于是我找到那位担任广告公司文案的女性朋友,感谢她邀请自己参加如此规格的酒会,并解释说临时有事不得不先离开。
告辞后,我穿上外套,走向酒会大厅的出口。一个身穿青色连衣裙的女郎也在这时来到出口。她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地说:
“上海好像不大,是不是?”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就像是不经意间在唱片里听到某段令人怀念的旋律那样。我看向她的面孔。她过去的影像从记忆里破茧而出,与我面前的这个形象重合为一。
我认出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最后能说出口的只是一个缺乏感情色彩的普通问候。
“你好。”我说。
“你好。”她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我也没想到。”我说。
“你好像没怎么变。”
也许是没怎么变。一个人的二十岁和他的二十九岁相差得并不能算非常遥远。
我们沉默地站在出口旁边。她扭头漠视了一会身后的酒会大厅。
“你是不是准备走了?”她问。
我点点头。
“我也正想离开这里。”她说,“我们换个地方怎么样?”
“换个地方?”
“好久不见,我很想和你说点什么,这里可不适合聊天。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没有反对。等她穿上大衣,我们一同离开酒会大厅来到酒店外的停车场。我从一堆名牌车里开出自己那部老旧不堪的桑塔纳Ⅰ型车。光点火就点了有五分钟。
“Carriole。(注:法语,老爷车)”她评价道。听起来她的幽默感并没有改变多少。
隔街就是酒吧林立的衡山路。我把车开至领馆广场停妥,我们挑了间不怎么嘈杂的酒吧坐了进去,酒吧正在播放的背景音乐是某个斯堪的纳维亚乐队的适合商业氛围的新音乐。她要了加冰块的汽酒,我要了咖啡。接着,两人沉默地喝了一会各自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回国了。”我说。
她奚落似地笑了。“你当然不知道。”
“那你回国……”
“先不谈这个好吗?”她打断我的话,转了转手中的玻璃杯,喝了几口饮料。“对了,你怎么会参加刚才那个酒会的?工作和广告这一行有关?”
“和广告没有关系。”我说,“有一个朋友在广告公司做事。酒会是碰巧参加的。”
“我觉得你也不会做这一行,和你的个性不符。” 她端起酒杯。“那么,你现在从事哪一方面的工作?”
“自由职业。”
“自由职业?”
“主要靠写古典音乐方面的评论谋生。”
“古典乐、评论家?”她显然有些意想不到。
“只是三流水平的。”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露出和以前差不多的带着调侃味道的微笑。接着我们又聊了些别的——时间,天气,人物。一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写作手法。但话题有些不太合拍。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在国外如何生活,或者是回国的种种情况,但她似乎非常不愿意提起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有意回避了这些话题。
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时常出现接不上话的冷场局面,这种时候她便低头喝自己杯子里的酒精饮料。在她喝饮料时,我却想起几次三番没有读完的《尤利西斯》这本名著。没有读完它大概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读完它,也有可能因为自己并不适合读这本书。读书的人和被读的书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
二十岁以前,我曾经希望能够读完这个世界上所有有阅读价值的书籍。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希望渐渐成为了渺茫的希望,然后又从渺茫的希望变成毫无希望。大概人们所说的现实就是这个意思。现实就是希望湮灭的过程。
当我把目光重新转回她身上时,她已经显出醉态。我甚至记不清她到底喝了几杯酒。她要么是已经喝醉,要么是即将喝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愿意看到。
“别再喝了,” 我说。
她抬起眼睛,像是研究美术馆里的石膏雕像一样看了我半天。
“为什么?”
“我觉得,你会喝醉的。”
“有这个可能。但是现在还好。”
“你回国多久了?”
“聊这个干什么。”她心烦意乱地甩甩头,“说说,你现在怎么样。”
“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在写乐评。”我说,“你真的有点醉了。”
“真的是在做乐评?”她把额头抵在酒杯下沿,不怎么当真地问。
“自己开的公司倒闭了,所以只好做这个混饭吃。”我也不怎么当真地回答。
她一连喝了两口酒,眼神恍惚起来,其主观意识仿佛迷离了一阵,甚至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在了水里。接着那东西又挣扎着爬上岸,她则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那么……公司经营什么的?”
“贩卖人口。把非洲象牙海岸的黑人掠到利物浦的奴隶市场拍卖,以及类似的生意。”
“怎么会倒闭的呢?”
“猎头族的首领警告说,再干下去的话,要把我炖成罗宋汤。所以破产。”
她呆板地对着我看,片刻后,脸上出现了类似调笑的表情。
“你真逗。”
说完,她就仿佛被子弹击中似的醉倒了。
我独自呆楞楞地坐了半天之后,一个面无表情的侍者走过来询问是否结帐,顺便告知酒吧还有半小时打烊的讯息。
结完帐,我试着叫醒她,随即觉察这就好像是单枪匹马从海里打捞一条鲸鱼一样不可能——她醉的完全不省人事,谁来叫都不会起任何作用。我有些不知所措。酒吧快要关门了,显然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但是又能带她去哪里呢?九年前我大概知道她住的地方,但是现在,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
最终,我扶她上了车,带她回了我的家。这是我考虑半天后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主意。
带喝醉酒的人回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醉酒者的身体远比人们想像的沉重,哪怕是一个身段苗条面容漂亮的醉酒者也不能例外。
把她放倒在床上后,我去卫生间浸了条毛巾,再回到卧室,她已经自己钻进了被子里,深色大衣和连衣裙扔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她是怎么清醒片刻然后迅速脱掉外衣钻进被被子里的呢?纳闷之余,我还是用湿毛巾将她脸上的油腻及化妆揩掉。
她丝毫没有主动醒来的迹象。
我另取了一条被子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又看了会书,然后睡了。
第一乐章 三月第一节 组曲(2)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床。微冷的晨风从洞开的窗门拂过房间,她独自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外滩对岸的风景。风有时吹乱头发,她便轻松地用一只手抚齐。日光已经偏离的客厅的西侧,渐渐移往地板中央位置。
我悄然看了一会,慢慢坐起身来。
“你醒了。” 她听见声音,回过头。
“醒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先解释一下昨天的事情。“昨天晚上……”
“这个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什么。是我喝醉了。”她的脸上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微笑,也没有生气。“这是你的家?”
我点了点头。
“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来过你家。也许应该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你的家。”她说,“但是你去过我家的,在放假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家搬了没有。”我说,“本来是想直接送你回家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摇摇头,从阳台返回客厅,合起玻璃滑门,冷风和渡轮的汽笛声同时被切断了。她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顺手拾起地板上的法语小说翻了两三页。
“现在还在看法语小说?”
“有时还看。”
“以前我也看过一点,出国以后就没再看过。”
“为什么?”
“因为没有时间吧。”
“这些年,你一直呆在加拿大?”
她点了下头,身子望沙发上一靠。“马拉雪橇,枫糖浆,大火和飓风。有的地方很漂亮,有的地方非常冷。”
“去过法国没有?”
“没有。没想过要去。”她把书合起放在我手上,“你呢,也没去过?”
“到现在为止。”
“可惜了你学的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