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法国没有?”
“没有。没想过要去。”她把书合起放在我手上,“你呢,也没去过?”
“到现在为止。”
“可惜了你学的法语。”
“没什么可惜。”我说。
“这倒是的,我们学法语的目的不一样。我是为了出国,你是为了读小说。” 她默默地拍了几下沙发。“我们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三流乐评家。”
“三流乐评家?”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称呼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三流的古典乐评论家,我觉得这比你原来的名字要顺耳些,”她微微一笑,“你不这样认为?”
“……”
“三流乐评家,大概你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吧?” 她用判断多于疑问的语气问我。
“基本上是的。”我说。
阳光渐渐浸满了这间不大的客厅,空气里的尘埃颗粒像静止一样地漂浮在上午的阳光里。打开音响,是《黄泉的天鹅》,皮亚提哥斯演奏的圣桑作品。音乐里的每一个音符也如同尘埃一样静止着。
音乐转第二遍时,我们开始靠在一起接吻。然后我们便做爱了。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或许因为性是人之常情的缘故,况且过去我们曾经恋爱过。
“大学时我们做过爱没有?”她问我。
“恐怕没有。至少我不记得有。”
“那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干些什么呢?”
“一些初步的生理了解。一边背法语单词。”
她笑了笑,将裸露在外的身体缩回了被子里。“说说你怎么会成为三流乐评家的吧,”她问,“你怎么会做这个的呢?”
“因为公司倒闭了……”
“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我说,“真的开过公司,而且公司真的倒闭了。大学毕业以后,我开了间很小的公司,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主要做一些掮客性质的生意——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和皮包公司差不多,也许就是的。”
“那倒闭是怎么一回事?”
“公司的资金是舅舅出的,生意也基本上是他介绍的。没有他的支持,公司很难维持下去。但是他生病死了。昨天那辆很旧的桑塔纳车就是他留给我的。”
“然后就倒闭了?”
“还没这么快。其实本来还不会倒闭的。后来在考驾照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研究英国文学的生意人,自称莎士比亚全集读过十遍以上,爱引用莎翁十四行诗,张口闭口戏剧对白,不时冒出一句‘非要他一磅肉不可’之类的话。他交游广泛。我们不久便合伙做起了生意。做生意时完全由他主导,没办法,我没怎么读过莎士比亚。”
她笑了笑,说:“大学时你就不喜欢英语。”
“买卖的下家是以前打过交道的生意上的朋友,很信任我,连货款也是先付的。之后发生的事可想而知,货款就此消失。和钱一块无影无踪的便是那位满口戏剧台词的莎士比亚仁兄。不过想想也是,熟读莎士比亚戏剧的人不可能不对人性有透彻的了解。”
“然后呢?”
“黑锅自然由我来背。连咨询的律师脸上都明显带着同情我的神色,打官司必输无疑,还牵涉商业诈骗。只能想办法还钱。”
“你还了?”
“还了。以前家里留下一幢花园式洋房。用卖房的钱免去官司和牢狱之灾。事情了结后,我关掉了公司,用剩下的钱买了现在住的这地方作为从此以后的安身之处。”
“那怎么又成了古典乐评论家的?”她问。
“公司倒闭以后,因为无聊,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了几篇音乐方面的文章。正好有杂志征稿,就寄了过去。没想到刊登了出来,杂志的编辑希望我再写一些,说是反响不错。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定期为一些音乐刊物写专栏和评论文章。稿费的收入不多,可是我开销也不大,可以维持生活,再说还可以经常听到免费的唱片。”我枕起双手,说,“综上所述,我就成了三流的古典乐评论家。”
听完三流乐评家的诞生过程,她有一会没有说话。
“以后你就打算继续这样下去?”她轻声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以后,多长时候才算是以后呢?是十分钟,还是十年呢?以后的概念对我来说是件过于遥远的事。虽然我已经将近三十岁。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读书听音乐写文章。”
她略微仰起脸看了看我,又低头枕在我的手臂上。
“多长时间没有过性生活了?”
“有些时候了。”
“身为三流乐评家,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是Judy还是Monigue?”
“不觉得问题有点粗俗吗?”
“粗俗还是难以回答?”
“女孩儿家怎么会问这种事?”
“因为我已经不是女孩了。”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难过。
“你和别的女孩睡过觉么?”她问。
“当然。”
“和谁?”
“未婚妻。”
一段沉默。
“真奇怪,你居然会有未婚妻。”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以前我觉得你是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有她的照片么?”
“没有。”我说。
“我不相信。”
“是没有。基本上我们没有照过照片。”
“那你形容一下吧,她是什么样的?”
“她是……”我想了很长时间,能够想起的却只是一些音乐的片段——小提琴和钢琴的演奏的乐曲依稀缭绕在胸口,压迫着心脏的部位,使我无法再继续想下去。“……她也喜欢古典乐。”
“难怪。”她再次一笑,不再问什么。
下午我去法国领事馆询问有关签证的事情,她也去同一方向。我开车送了她一程。一路上她都紧紧闭着嘴唇,侧着脸茫然看着市区沿路的街景。试着搭了几次话,都没有得到正常的回应。显然,她有些不愉快,在为某些事情而生气,这一点甚至不用怎么观察就可以得出结论。但我不知道她感到不愉快的内容是否和我有关。我希望与我无关。
她的目的地很快就到了,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我在附近的小路上把车慢慢停下。但她没有立刻下车。我们在车里默默坐了一会。街道上充斥着最新的流行乐曲,它们按固定的程序从音乐车间里生产出来,供人们随时随地使用。杂乱的音乐从四周灌入车厢。
“有句话想问你。”她开口说。
“是什么?”我问。
“有了未婚妻还和别的女人上床的人,是不是特别卑鄙?”
我默默无语。她轻轻打开车门。
“还有,请不要放古典乐,如果以后还能再见面的话。”
第一乐章 三月第一节 组曲(3)
一个星期渐渐过去了,我去法国领事馆申请了旅游签证。她却一直没有消息。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和住址。她大概是有意没有留下。
如果以后还能见面的话——也许是以后不再见面的意思。
为打发时间,我把家里收拾了一遍,还去楼下的音像店借了几部几十年前的法国影片,都是些非常古老的影片。
在我看贝尔蒙多主演的《断了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不是她,也不是法国领事馆,是一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打来的,
“晚上出来吃顿饭吧。”他说。
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更想在家等某人的电话。
“事情倒没有。只有一个故事。和你的工作有关的故事。”他说,“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我和这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认识是在我公司倒闭以后。这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的整个家族都和法律打着交道,他也不例外,是个职位不低的警官,又喜欢海顿的音乐。我原来以为警察大多喜欢瓦格纳的音乐,又或者是贝多芬的音乐。海顿的音乐相对来说过于宁静了。但是他却真的喜欢海顿,家里收集的唱片大都是海顿的作品。
见面的地方是在某商业中心的四楼,一家经营改良式西餐的餐厅。两个人点了西式套餐。另外要了红酒。台上的东南亚乐队好不容易折磨完了一首蹩脚的英文歌曲,安静了下来。
“你是说有一个和我的工作有关的故事?”我问。
“是的。”他说,“你的工作不是和音乐有关么,我想跟你说的就是一个有关音乐的故事。”
“愿闻其详。”
他竖起餐叉点了点,说:“虽然只不过是个故事,可是你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作为素材写到文章里。——我不想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
“那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每个人内心里都有倾诉的需求。”他这次点的是餐刀,“我信得过你这个音乐上的朋友。再说这又是关于音乐的。”
我答应了他。
他以职业特有的审视目光环视了一遍餐厅。今天不是周末,客人并不多。我们附近的桌子都空着,连乐队也打消了再演奏的念头。
“我不知道你是否会觉得这个故事荒谬。”
“荒谬?”我把手里的刀叉交叉在一起,“为什么?”
“故事里有人死了。”
“所以荒谬?”
“死并不荒谬,是死的方式荒谬。”
“死的方式荒谬?”
我渐渐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简单说来,”他说,“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也可以说是不久前,时间在故事里并不重要),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钢琴演奏家(请忽略音乐家的性别和国籍)。某一天,这位著名的钢琴演奏家要在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