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能走上前去。工人们都在扫地,大声喧嚷,扫帚扬起的灰尘漫天铺地,粗俗的说笑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激起了回声。
远远地看着他,他似乎瘦得只剩下灵魂了。她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片一片地碎下来,她是从未体验过心碎的感觉,她向来是使别人心碎的,因为她是太健康,生命力太强的,痛苦使她软弱,也使她变得纯真了。
他们隔了一大个喧闹与龌龊的场子,默默地对望着。灵魂脱出了躯壳,飞越了障碍,紧紧地拥抱了。他们都体验到了这拥抱,这拥抱是前所未有的销魂,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痛苦与隔离反将他们拉拢了,原来逢场做戏的事,如今终于弄假成真,他们是真爱了。
他们忽然体会到:什么才是爱情。
第二天上午,他坐在舞台的侧幕后面,郁闷地拉着手风琴。半生的郁闷与不顺,在这日子里,全涌上了心间。他没有前景可望,便只是回顾。怀着这样苦闷的心情,便只能回忆起不愉快的事情,那回顾使他更沉闷,更沮丧了。他几乎是苟延残喘,再没有生活的兴趣。
剧场关着场灯,黑暗暗的一片,幕前幕后时时传来一句半句说话的声音。忽然,舞台侧边的太平门上的帘子掀开了一下,掠进一道光亮,随后又暗了。有一个人影匆匆地走上台阶,上了舞台,迎着嘶哑的琴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上天桥。”然后贴着天幕向舞台对面走去,隐在黑暗中了。
他没有停止拉琴,却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膝盖互相碰着,牙齿格格直响。他拉了一会儿,终于坚持不下去,停了下来,轻轻地卸下手风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台侧踱了几个来回,左右张望着,随后便一步蹿上了通向天桥的黑暗的走道。
走道一片漆黑,十分狭窄,每一级阶梯都很高。他几乎是双手扶地爬上一级又一级,每经过灯光间时,便有了一线光亮。那光亮总是叫他惊出一身冷汗,那光亮淡淡地照见他鬼鬼祟祟的形象,他自卑得要哭。可是,一切都顾不得了,他只有一级一级爬上去了。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坚决,上面有着什么在叫他,召唤他,他无法抗拒,无法抗拒。他终于到了最最顶层,眼前敞亮了。他站在狭长的天桥的一端,天桥下是一整个空寂的舞台,有人说话,激荡着响亮的回声。天桥的那端,伫立着她,她慢慢地向他走来。他不由挪动了脚步。一层层的幕条垂直在他们脚下,如同走在云端。他们终于相遇了,两个人的四只手漆黑,身上脸上沾了灰尘。他们紧紧地抱成一团,紧紧地抱着,恨不能互相嵌进肌肤深处。她哭了,哭出了声,他赶紧用手紧紧地掩住她的嘴,觉出被咬住了手掌,尖利的牙齿咬进肉里。然后他哭了,她也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让出声。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天地间都能激起无处不至的回响。他们互相掩着嘴,哭着。他们觉得,一大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就好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痛苦将她全变了,变得柔顺了。绝望也将他变了,变得坚决了,虽然只是暂时的。他们站在颤巍巍的天桥上,站在空寂寂的舞台上方,屏住呼吸,压住抽泣,拥抱着,忘记了时间。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这样了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道德,没有了廉耻,他们甘心堕落,自己再不将自己当作正派人看,他们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这样了。可是,毕竟需要避人耳目而又更为困难。几乎大半个城市的人都认得他们。她本来就出名,这会儿更是尽人皆知,将他也带出了名声。他们走得更远,约会的地点越来越偏,约会的方式简直费尽了心机。这一日,下午,他们居然去到了那座名为花果山,其实却无花也无果的荒山。
树木很稀疏,草很黄,那是一个肃杀的秋日。风吹过草木,很凄凉地响着。他们坐在背阴的山后,一片草丛里面。半人高的枯草被他们压倒了,铺在地下,变成了一张软和的床垫。两人拥抱着蜷在上面喃喃地说着一些绝望的傻话。太阳渐渐地西移,翻到山后,落到他们身上,已成了夕阳。
他们几乎睡着了,又被秋风刮醒,天已半黑,这才匆匆地下山。下山的路不好走,她又穿着高跟的皮鞋。他搀扶她,却又承受不住身体的重负,还须她的搀扶。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下山。汗水湿透了衣服,又叫风吹凉了。风是那样凄凉地在吹,叫人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终于在天黑之前下到了山底,两人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便匆匆分手,各自回家。家里很好,什么也没发生。女人的脸色总是安详,叫他充满了悔恨,又不得不将自己那龌龊的内心更严密地包裹起来。他想发誓再不做了,可是不敢,自己都不相信这誓言。他的自信完全垮了,他的意志完全垮了,只在一件事上坚强起来,那便是与她那有罪的关系。
他在剧场里做了一段杂务以后,领导又将他调回办公室,以示治病救人,不存成见的姿态。他回了办公室,上班下班与她见面频繁起来,原以为见不着面才是痛苦,不曾想见面却得装作看不见更为痛苦。每逢看见她那鲜红的却已暗淡了的自行车,他的心便紧缩起来。他时时担心自己的心脏会突然停止跳动,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又极其悲观地想到这样的结束也未必不是幸事。然而,渐渐地,他的心脏开始麻木起来,他已觉不出那战栗,觉不出不能哭不能语的苦痛。相反,因为时时的能够看见她,能够与她约会,还觉得快乐起来。这是一种良心麻痹的快乐,是一种罪恶的快乐。他的头脑也停止了工作,只顾一日一日地过着。只是与她接触过后的夜晚,睡在女人身边,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他的心便裂开了一般。他用手绞住头发使劲地拽,将头发拽落了许多。早上起床,女人看见他枕上的落发,又恨又疼。她知道男人无法自拔了,她要拉他一把。她向她的家乡和他的家乡写了信,说是还想回南方安家,希望父母亲属、同学朋友能给予帮助。并且,利用一些老同学的关系,在她的家乡南京找到了接收单位。她深知调动的不易,深知须走漫长而艰辛的道路,最终还不一定成功。可她必须在客观上将他们分开,如不这样,她知道凭他的性格,是再难分开了。何况,那女人又是那样坚决,那样有力量。她们从未见过面,可却深深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在做着一场无声的较量。为了一个软弱的、懦怯的男人,其实,这男人配不上她们那样的挚爱。可是,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
她爱他,已经不会有改变了。这是她惟一的爱情,她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得连性情都变了。为什么偏偏爱的是他,她也说不出多少的理由。也许她的人生走到这一步,爱情才真正觉醒,而这觉醒又须她及时抓住一个人来实现。他正碰上了。是他的幸运,也是他极大的不幸。可是,无论如何,她爱他,是真的了。连男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可是绝不承认这一点。他绝不承认这世界会有个男人能与他匹敌,他绝不承认这个女人在这世界上除了属于他之外还能属于另一个男人。他揍她,她挨了揍却不哭也不叫,终于被他揍急了,便说要离婚。他就从案板下抽出一把菜刀,说:“好的,离婚,我就去斩了他。”男人的眼睛在发光,菜刀也在发光,她真相信了,害怕了。并且,杀他比杀她更叫她害怕。她是多么爱他,再不能割舍了。从此,再不敢对男人提及“离婚”二字,背后,却与他商量了。
“我们跑吧!”她恳求他。
.“往哪儿跑呢,心肝!”他心苦得如同浸透胆汁。
“远远的地方跑。”她抱住他。
“心肝!”他拼命地吻她,这吻却叫她明白,跑是不可能的。心也是苦得浸透了黄连一般。
有人发现了他们的约会,他又到剧场扫地去了。厚厚的一迭检查装进了牛皮纸档案袋,心里早已是布满了污点。女人加紧搞调动,他知道离开此地是在所难免,便加紧地约会。男人加紧地揍,她便加紧地向他提出:“离婚吧!”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一起躺倒在又阴凉又软和的草地上
“他们不会同意的,宝贝!”他不懂人怎么会到了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
“一方坚持离婚就可离得,只要坚持。”她鼓励他。
“宝贝,宝贝!”他狂热地爱抚她,这爱抚叫她晓得,离婚也是不可能的。
他既舍弃不下她,又舍弃不下女人和女儿。女儿是越来越解人意,大女儿跳级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小女儿如花似玉。想起小女儿,他的心一阵一阵发紧。他要受苦了,他注定要整整苦一辈子了。一辈子是那样的长,他怎么苦得下去呢!他不敢想一辈子的事情,只贪图眼前,只要她在怀里,他便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过,调动与约会并进。调动越来越有眉目,须他本人亲走一趟,好叫对方看看,谈谈。这年春节,便请了四年一次的探亲假去了。一共走了十六天。她是再也等不及了,最后的三天里,几乎天天傍晚到车站出口处等着。一天中惟一来自省城的车到了,走人了,人走尽了,她才走开。第三日下午,终于等来了他,他一手搀着女儿,一手提着旅行包,女儿一手搀他,另一手拉着姐姐,姐姐的另一只手则在女人手里。他的脸色苍白了,手颤抖了,那颤抖从女儿的手上传到了女人手里,女人也苍白了。也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