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再调”,便决心承认是调好了,绝不翻供,决不改口了。“嗯,”妻重重地吐出一口浊
气。“你看,多好!你看了一年电视了,从来没这么清楚过,就是好么。就是好,好!!”
夫欲哭无泪,球赛结束了,屏幕上出现的是化妆品的广告。广告片拍出来的效果就跟傻瓜机
照出来的像片一样标准,当然比户外自然光下的球赛的实况转播效果好多了。这怎么能算是
调天线的功劳呢?但他怎么办?去辩论?与谁辩论?与妻辩论,与亲爱的妻辩论?为什么辩
论?为否定妻调天线的成绩而辩论?否定了妻的成绩对谁有利?肯定了妻的成绩又是对准有
利?否定了妻的成绩你怎么办?再换一副天线?再换一个电视机还是再换一个妻?他配吗?
可能吗?钱和精力,够用吗?何去何从,还犹豫些什么呢?
于是夫的表情从无奈的苦笑变成了由衷的甜笑,他甚至去抚摸了一下妻的头发。
“嗯?怎么又坏了?”妻去解了个溲,回来发现画面不好了。夫也发现画面不清晰了。
“可能是播放的问题,”夫说,看看妻阴沉的脸色,他又补充说:“也可能是电压的问
题,”再看脸色仍然阴沉,便又补充说:“可能是有什么故障……”“可能是气候的关
系……”
“不可能,”妻说,“别唬我了。当我不知道呢,咱们这个机子有稳压装置,能自动增
减电压……”妻走出门看了看,“再说,现在天上连一片云彩都没有。至于机件,是进口
的,质量没问题,没有故障。”妻进行了一一的想当然的批驳,批驳了夫的一条又一条的想
当然的解释。最后妻指着夫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动了天线了。”
“我没动。”
“你动了。”
“我没动。”
“你动了。”
“我没动。”
“你动了!你就是动了!”妻大喝一声。
“我……也可能……动了。”夫又复习了一遍郑板桥等先哲的名人名言与广而告之,觉
得自己有了新的体会。
妻哼一声,慢慢消了一点气,夫已经承认了嘛。哪怕是敲碎了一个显像管,承认了就好
说。于是妻又重新开始了调整天线长短方向角度的试验。重又开始了各项问答,妻一直觉得
不满意。忽然又悟道:“要不换室外天线?”
妻不辞辛苦爬上梯子,爬上房顶去动室外天线再爬下来,两套室外天线——外汇买的与
自己动手土造的试了不知多少回,夫受了感动,也爬了好几次房顶,直到各频道节目陆续放
出了“谢谢”、“再见”为止。
第二天继续调,调完天线再调微调。想调得更好一些,难上加难。一碰就坏了,彩色也
没了,画面全黑了或者全白了,屏幕上出现了各种奇怪的星星点点条条道道,声音嘶哑了变
质了消失了,出现这样的情况真是容易方便,调成这样真是易如反掌,无师自通。但这还不
是最可恶的。如果出现了这种有些可恶的情况,只消逆方向再调整亦即恢复原状就是了,最
可恶的一点是你费了九虎二牛之力,你向左转了15°又向右转了25°又向左转了10°
又向右转了8°,又拉长了3厘米又缩短了2厘米……你一次又一次地认为调好了,过了一
会儿,你又失去了信心,你发现你甚至无法判断究竟是变好一些了还是变坏一些了。如果你
发现不了哪怕是些微的变好,如果你同时又无法证明些微的变坏,那么按照逻辑学理论上你
应该确认事情并无变化……偏偏你又觉得似乎变了,就是说,你不但无力分辨好、坏,也无
法分辨变了还是没变。
这样妻就不断地征求夫的意见,她极其需要夫的反映作为重要的几乎是唯一的参照系。
夫便不断地反映“好、好、好”,天线拉长了,说好,缩短了,又说好。“到底长了好,还
是短了好?”妻急了。“两样都好,”夫说。“怎么可能两样都好?”妻火了。“那就两样
都不好!”夫也火了。当夫反映不佳时她感到愤怒。当夫反映良好时她感到可疑。夫的反映
只能使她更加迷惑。
这样的调整不仅妨碍了看电视,而且使夫与妻之间产生了隔膜。真诚只能引起冲突,虚
与委蛇只能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们陷入了怪圈,躺在了低谷。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你为什么老是闪烁其词,应付我?你究竟对我是什么想法?
我们之间究竟还有没有热烈的真诚的忘我的沉醉的最最美丽的爱?”终于,妻流着泪提出了
这个严重的问题。而且追问,“你究竟爱上了谁?”
“这个……这个……”丈夫觉得凄然,歉然,似乎相当无聊。这是可怕的。据说夫与妻
之间可以互相拥抱也可以互相撕打;可以互唱情歌也可以互相责备,可以发疯发怒发痴发
怔……总之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无聊。
于是夫勇敢地叙述了自己的见解。他说电视机接收图像的质量是由多方面的因素决定
的,放送质量与接收质量密不可分。放送质量既有技术问题软件问题也有材料问题机器问题
硬件问题。接收质量既有使用问题调整问题也有元件问题组装问题以及环境问题。再说,对
不同的图像的质量要求不能一样。比如表现黑夜中一个坏人在撬保险柜,怎么能和晴朗夏日
海滨浴场许多外国女郎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图景相比较呢?能同样清晰吗?能同样艳丽吗?能
同样完美吗?能有同样魅力吗?把你活活调死你也做不到把两者都拉平啊!
夫说:“不要太挑剔,不要求全。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金无足赤,人无完
人,图像无完美,图像至清则看不成。最佳状态不是固定的,气象因素,外界干扰,能源状
况……一切都需要调整,要最佳就得不断地调,不断地调您就甭看了。”
妻无话可说。妻最痛恨的就是夫的一套一套逻辑,比如说妻要吃拌豆腐夫要吃炒豆腐,
他能讲出一套一套,反过来她要吃炒豆腐他要吃拌豆腐,还是逻辑,逻辑,逻辑。压死人的
逻辑,气死人的逻辑!你说你想吃炒(或拌)豆腐(或别的)不就完了吗?偏要逻辑。逻辑
和夫妇、君权、神权一样,和节烈观念一样,是妨碍妇女解放的桎梏,是大男子主义的最恶
劣的表现,是捆绑女人的绳索。男人的逻辑这个大胖子,已经把爱情这个瘦小枯干的偶像挤
出每一间房子去了。
妻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掉泪。看电视的时候,不管图像的质量多么糟,她绝对一动
也不动。她能做的、想做的只有时不时地落下一滴泪水而已。最后终于泪也不落了。
夫却从此心潮难平不能自已,心痒手痒不能自已。是妻把接收效果调坏了的想法像魔鬼
一样地跟随着他。我可以调得更好的想法像美女蛇一样地诱惑着他。他开始去调天线、调微
调、调各个旋纽去了。先是稍动一两下。然后中动。然后大动长动来回动反复动想动不动不
想动乱动调试不已。妻越是在场,他就越是要调。
“好了么?”夫问。
“没有。”妻回答。
“好了么?”夫又问。
“没有。”妻答。
“好了没有?”夫又问,语调急切。
“看不出来。”妻冷冷地答。
夫满头大汗,对妻不再指望也不再信任。自己拉开距离,审视……
妻莞尔一笑,立场不一样了嘛,反正谁动手谁着急,谁旁观谁当裁判,真有意思。
他俩几乎为调电视离了婚。他俩为调电视更加谁也离不开谁。调电视的过程中暴露了他
们各自的愚昧、偏执、自以为是、不切实际。调电视的过程又是他们互相迁就互相体贴互相
支持的过程。尤其是,调电视比看电视更有趣,他们对哪怕是最拙劣的电视节目,也不再感
到愤怒了。
夫狠狠调了一次以后,用电铬铁把电视机的一切旋纽都焊死了。终于把这台电视机断送
了。
偏偏这个时候妻购买社会福利券中了彩,妻拿钱买来一台一切由电脑自动调控,人除了
选择频道以外,基本上不需动手的高档电视机。
“这不成了傻瓜机了么?”夫不服地说。“原来如今不但有了傻瓜照相机还有了傻瓜电
视机了。以后肯定还有傻瓜做饭机,傻瓜酿酒机,傻瓜绘画机——一切都是自动调试到同一
标准的最佳位置。”夫讽刺说。
妻不理。妻看着傻瓜机的由电脑自动调出的可能的最佳画面,非常满意。如果有个傻瓜
丈夫,那才更好呢,她心里说,傻瓜最好。
“我们毕竟还是幸福的。”夫说,他吻了一下妻的肩膀,他感受到了幸福的真谛。
1979年9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