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精失笑:“现如今这般问我,我也不知如何答你。”
琼华收了剑,化为钗,插回鬓边,款步走开,依然是那清莲般柔和的女子。
“与那书生相约终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老去,我却红颜不改,虽然从来不说,慢慢地两个人还是有些感觉不安了。”狐精轻轻捻着半截残辫,眼神渺渺,“原想与他有了孩子便能不想这些,谁知那孩子毕竟是与人不同的,十年过去竟还如一岁孩童。”
端阳颔首:“人妖殊途,就是勉强产下一子半女,也少有好结果。”
“这样的说法也不是没听过,但若非亲身去试,又哪肯轻易相信呢?”狐精叹气,“忽然有一天在镜中看见自己面目模糊,才知道不单孩儿难以长大,自己也失去法力难再做人。”
“书生害怕了吗?”
捻发的手顿住,攥紧又松开。
“死了。”开口却是平平淡淡,“突然有一日从石阶上摔下来,原是去庙里为孩儿求符,很小的事情,但人的生命终于脆弱,就此死去。”
“也许是适时的死了?”端阳望定狐精,看她如何回话。
“有时也会这么想,”狐精答得坦然,“适时的死去,令他没得机会发现其实无人能陪他老去,也令他没得机会为守着个没人形的狐精后悔,这一生便是我陪着他恩爱到死,到底是守了当初的约定。”
“至今不悔吗?”
“有没有后悔过呢?自己也是不明白的。”狐精托了腮,细细思量,“那修炼的千年间不喜不哀,心头一片澄明,原也不错。忽然之间有了心事,爱恨生死经过,又觉得那千年是一世,这做人的一生又是一世,两厢不相欠,两厢也不相差的。”
端阳看那狐精,她没骗他,是真的分不清哪一世更好。
那两世大概都值,令这妖人的脸被一种酒醉似的绯红染晕。
夜深了,天色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世人不醒。
琼华轻哼一声:“你若真是守约,为何不随那书生魂魄消去?反留在世间害人。”
“你若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便知女人是不能抛子而去的。”
这妖狐,全没了先前的狼狈窘态,一旦得了放纵,便眉飞色舞起来!
琼华冷笑一声,甩袖走开。
“虽没有办法抱着我儿,没有怀抱给他温暖,但只要魂魄在这世上一日,便能用剩下的一点法力帮他。”狐精并无半丝内疚,“与那书生的十数年虽短暂却快乐,若是不珍惜与他结下的果实,那便什么都不曾留下,这一世才真是不值了。”
“值与不值,在我眼里并无二致。”端阳举刀,“仍是要除你。”
狐精面如死灰。
“可还有话要说?”端阳问。
“只是不甘。”忽然翻身拜倒,“师父,世人十年方抵我儿一岁,每每我儿被人视做异数欺辱,我必封他记忆带他离开,这几十年来我带孩儿四处流荡,不知封去他多少苦事,我若消去魂魄,封力必解,千百苦事一并记起,我儿怎承受得起?我虽不好,那孩儿无辜,师父难道要逼他往死路?”
“他这一世,不需你替他过。”手起刀落。
金光过处,一切无以回头。
狐魂风影,化为乌有。
隐约听见一声叹息,随尘雾逝去。
星点点,月皎皎,空气忽然变得清新。
露在白花肥厚的瓣上隐隐成形。
琼华伸指弹去一颗瓣上的露水,诧异地问:“这事,你参悟了百年?”
“至今不懂。”
“有些东西,用悟是悟不透的,千年也无用。”
天边由青而白,曙色苍茫,琼华搂了一怀白花,去岸边等端阳与船家过来。
这镇上,是没有什么可再留恋。
水气在河面上升起,天地又是那般模模糊糊,湿湿黏黏。
河边惯常响起担水的声音,琼华看见晚生把盛了水的桶扔在脚边,蹲在河边的地上发呆。
晚生在看天边还没有完全隐去的月亮,它发着清冷的光,怅怅柔柔。
那眼光,与昨天是有些不同的。
已经是“今天”了,“今天”和“昨天”是有些不同的,今天的晚生不是十二三岁的少年。
眼光从月亮上转到琼华脸上,狠毒而凄厉。
“你们杀了我娘?”
“若是你长大后害人,也会杀你。”琼华严厉地凝视这孩子,无比倨傲。
“你们是道还是妖?”
“或许是仙人。”
大地一片青白,晨光清明。
晚生的声音转弱了:“不如现在杀了我。”
“你是这样想的吗?”琼华并不动容,从鬓上拨钗化剑,“你要想好,我并不在乎一个狐子的性命。”
寒森森剑光一闪,剑架在晚生的颈间。
“你自己选好,想活还是想死。”琼华的声音淡淡,“要死的话我马上杀死你,要活的话我再给你五十年让你成人,到时你若成妖我会除你。”
仙人的灵魂冷若冰石,敲打不碎。
晚生的眼光落在剑上。
不是死,就是活。
对面的仙人,道行那么高……无聊的狐子,玩着生死的把戏。
“我恨你!”晚生恶毒地骂,眼睛象要喷出火,把琼华化成灰烬。
就是不遗余力地去恨了,也不能让她动容。
众生都为爱恨情仇而喜而悲,那恨那愁那得那失,不过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
“我要活……”
乌篷的船,离了岸,岸上茁长的野草有着疏淡轻浅的青草味道,和了长街上白花的香气,散得远近都是。
端阳看见琼华把白花研成汁,染在裙边飘香。
花死了,一缕芳魂,还随着举止恋恋依依。
“在我长大之前,姐姐抚养我时可曾孤独?”
琼华停了染汁的手:“是啊,那是好长的时间呢,有时也会孤独。”
“所以会遇上那个人?”端阳问,“为他不惜与天地相争,耗尽心力沉睡百年,而他却在你沉睡时娶妻生子,家世繁盛?”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人是很容易老掉死去的,有几个百年?那时都知道是永诀。”琼华把研过汁的残瓣收起来,撒到河里去,“让他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总不是看他孤独的过完一生吧?那样不值。”
人的一生总是太快,生下来,活过了,死去,最长不过百年。
有爱有恨也不过在那百年间,只是……
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过了百年,什么都不是。
“他知道我会回来,所以留下后世子孙告诉我那一切都值。”琼华手捻最后一朵白花,轻轻笑起来,“让我看到他象一棵树,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他让我看,用不离故土的祖训让我看。”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那祠堂中供的祖宗像看上去颇为老态?”
“不过是后人据家史传言想出来的图,怎可作真?”
“他长得什么模样?”
许久,琼华开了口,几分诧异,几分迷茫。
“……已经忘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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