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七队发展牲畜的经验就值得好好推广推广……”
李老头首先发现了这里门旁秀兰的身影。
“谁?”李老头问。
“我,秀兰。”
“秀兰子,怎么还不睡?”
“我起来看看,有没有雨。”
“好丫头!”李老头夸奖着,“告诉你们的朱勇臣,夜里要是下了雨,明天全体青
年突击队员就远征北大山,补豆子去。那里的玉米,出苗最不好。”
“对……”
这时陈队长拍了李老头的肩膀一下,插嘴说:“打你这个官僚主义!明天,人家秀
兰就做新娘子去啦,你还让人家去北大山……”
“是么?啊……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大伯忘性太大,该打。秀兰子,
给你道喜呀……”
秀兰子没有应声。李老头吸着烟,和陈队长并肩走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李
支书说:
“这个丫头才十九岁,结婚太早一点了嘛。”
陈队长说:“是啊,不过,咱们可不干涉……”
秀兰心里很不是味儿。小雨引起的欢快情绪顿然消失了。她悻悻地慢步走回屋去。
“秀兰子,是你吗?”妈妈在隔壁问。
“是我。”
“黑更半夜的,干什么去了?”
“我看看天。妈,下雨了。”
“下雨,不要紧,离火车站近,我打着伞送你去。”
“不是!”秀兰有点急躁,“我是说庄稼等雨。”
“睡吧,秀兰子,明天还得赶路。庄稼怎么样,你就不用操心了。”
妈妈在半睡半醒之中,用嘶哑的声音说话,说完,翻过身去,又睡了。
不用操心?不用操心……
当她坐火车去城里“搞对象”的时候,火车上一群女学生在热烈地议论庄稼长得怎
么样,缺不缺雨。一个系白纱巾的、戴眼镜的女大学生,叹了一口气,用南方口音说:
“唉!这个老天爷,赶快下一场透雨就好了。”秀兰想,她的心思也和咱们山沟儿里的
农民一个样呢。到了城里,那个熊嘉聪,和她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问麦子长得好不好。
瞧,搞对象也在谈论麦子。在饭馆吃饭的时候,她旁边的桌位,一个穿柞绸大褂的满面
皱纹的老年人和一个红领巾说话,说到近几年气候有些反常,对农业生产十分不利。红
领巾说:“爷爷,您不用发愁,将来我长大了也到乡下种地去,我一定研究一个不怕旱
的种地办法。”在电影院休息室的画报上,她看到的也净是些增产化肥、农药,技术工
人与农业机械“配套”下乡的画片……
谁说不用操心呢?土地,土地上的劳作,土地上的收成,是举国切望,举国瞩目,
举国操心的啊。
答答滴滴……
雨声渐渐小了。秀兰梦见和伙伴们一起,在遍山挖成的鱼鳞坑和水平槽中栽树,小
杏树、小山楂和小核桃树。一阵干风,把树全吹枯了……
秀兰骤然惊醒。一束青光照在她的脸上。树影儿在窗纱上颤动。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雨停了!
停了。秀兰蓦地哭出了声。
妈妈被惊动了,她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走进这屋,吃惊地问:
“秀兰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妈,雨不下了。”
“雨不下了不正好赶路吗?”妈妈仍然大惑不解。
“妈,咱们的庄稼和果树正等着雨呢!村里抗旱多么紧张啊,今年,再也不能让老
天爷制服住了。前几天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大伙儿干得多么欢啊!可我,我为什么要走
呢?我不愿意离开咱们村,不愿意去城市结婚……”
妈妈给搅胡涂了。下雨,结婚,这中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她断定有几分是女儿
睡梦间的吃语。当年自己结婚的前夜(那时她才十七岁),也是睡觉直说胡话。待嫁时
的心情,是乱如麻的啊。
于是她劝慰女儿:
“别傻,秀兰子,你已经是大人了。爸爸给你找了门好亲事,人家人品好,有技术,
家里人口又简单。结了婚,你住在城里,过起小日子,不是挺好吗?你看人家素芳……”
不提素芳还好。素芳,就是那个前年初中毕业,回家下地干了一个月的活,歇了半
个月的工,就喊受不了了,白念了书的人,就是那个一个人跑到城市找舅舅,托舅舅给
找对象,两个月中间换了三个对象,现在一去再不回来的人。那时,秀兰和她的同学们
是多么轻视她啊。可是后来,父亲给自己在城里介绍对象的时候,怎么又没有怀着那样
的心情想到她呢?现在,妈妈顺口提起素芳……难道自己也走素芳的路子?不,不,秀
兰从来都是喜爱自己的家乡,喜爱田里的青苗和山坡的绿树,喜爱春天的播种和秋天的
收获的啊。秀兰从来没有想过要抛离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山村,自己年轻的生命已经奉
献了许多心血和汗水的土地的啊。于是她哭得更伤心了。
“妈,我不去,我要留在村里……”她一边哭一边说。
“别半夜里说梦话了,你爸爸不是问过你的意思了么?”
“可我没答应啊。”
“你也没摇头啊。你爸爸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你爸爸来信,说给你买了一条花格床
单,给你买了小衣橱……”
“那,那我也得等着下一场透雨再走,”妈妈说得秀兰不好回答了,急切中,她仍
然坚持着,“我是不能做抗旱中的逃兵……”
听着女儿这种孩子气的话,妈妈笑了。她哄慰着说:“好了,好了,不下透雨,你
就不用走。快睡吧,傻丫头!出嫁以前都是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
于是她为女儿重新铺好被褥,放好枕头,扶女儿睡下了。
秀兰抽噎着,一下比一下微弱下去。妈妈渐渐放心了,她的眼皮也愈来愈沉重了。
哗哗啦啦……
未明时分,泻下了大雨。天亮了,雨仍然起劲地下着。院子里冒着水泡儿,老母鸡
瑟缩地躲在房檐底下,水流汇集在石板修的阳沟里,急促地泄向街心,再流向河滩,冲
出了密密的人字形的纹络,天空一阵暗,一阵亮;云迅速地推移,愈积愈厚了。
妈妈醒来,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失笑了。瞧这小丫头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起了炕,大略一梳洗,便悄悄掀开帘子,走进秀兰的房间,怕惊醒才睡下不久的
女儿。
秀兰的房间空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个包裹,本来已经扎好,准备带
上火车,可是现在,打开了。
这个丫头,这么大雨,到哪里去了啊?妈妈又掀起帘子,看见秀兰的弟弟正在起身。
妈妈问:“你姐姐呢?”
“我刚醒,哪里知道?”弟弟不高兴地说。
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秀兰踏着雨,跑回家来。她的衣服、鞋子都湿透了,顺着头
发梢向下滴水。一夜没有安睡,她的下眼皮是青色的,然而她整个的脸孔,却因为极度
的兴奋和喜悦焕发着光彩。
“你疯了!”妈妈有点恼怒,“穿着这么好的衣服淋雨,你还没睡醒么?”
“妈妈,妈妈!”秀兰是太快乐了,好雨不仅下透了干旱的土地,也润透了她的心。
她的冰凉潮湿的双手搭在妈妈的肩上,根本没理会妈妈的斥责。
“妈妈,妈妈,我已经决定了,我已经跑去告诉党支部书记、团支部书记和生产队
长了。我不结婚了,去它的吧!我才十九,跑到城里结哪门子的婚啊?爸爸太有点主观
了。也怨我,我也没好好想。妈妈,妈妈,您别着急,我写一封信给‘那个人’,我会
向他解释。他要是个明白人,他就会明白一切;他要是个糊涂人,那就不值得再搭理他。
妈妈,妈妈,您瞧,这不是很好吗?团支部已经批准我做青年突击队员了。雨一停,我
们下午就去北大山。您快点准备饭吧。妇女队要在近地补花生,妈妈,您也作好准备吧。
妈妈,妈妈,为什么我一定得去结婚呢?什么也不为啊。我能不能不去呢?为什么不能?
就这样,我自己做了主了。我拿定了主意了!我要在咱们家乡,种一辈子地,和弟弟一
起建设咱们的家乡,侍奉您过好日子……”
一向柔顺的、娴静的、没有多少主意的秀兰,怎么今天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她是那么坚决,那么自信,那么大胆。她的话又是那么流畅,那么热辣辣的,那是一泻
千里,谁也驳不倒的啊。
“我赞成,我赞成!”没等她说完,弟弟就欢呼开了,他跑过去紧拉着姐姐的手。
妈妈完完全全地呆住,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小女儿了。她说不
出一句话来。
“秀兰子!”哗哗的雨声中,传来大街上朱勇臣快乐的吆喊,“青年突击队员到学
校东屋开会去!”
这声音照亮了秀兰的脸,她豪畅地笑了。
“嗳!就去!”她的回答清脆而响亮。
她转过身,弟弟递给她一个草帽。她接过来,戴在头上,撩起裤脚,脱下鞋子,抬
起健壮黝黑的小腿,赤足冒雨向外跑去。向那庄严而巨大的生活跑去了。
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