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其实不是嬉皮士。”他说。赛拉菲娜和我又是震惊又是难过。他怎么看得出来我们没吞迷幻药?
他说:“你们太干净了。”
我不知道赛拉菲娜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上教堂,但似乎是慢慢放弃信仰,不太激烈。抗议变成我们的信仰:我们参加时事问题讨论会和静坐示威,只穿黑衣服。我不断爱上对我没兴趣的男孩子,赛拉菲娜则是晚上留在家,听拉洛•;席福林的歌,写她的日志。我们叫比萨来吃,漫无边际地大谈人生、世界和我们在世上的定位。我们互留小纸条。
有一次赛拉菲娜写字条给我:“我们处于稍纵即逝的状态——为什么要恨眼前的自己呢?让我们把精力留到八十岁,到时候我们可能已无法改变,或者不至于改变了。那时我们若非恨不可,再来怨恨吧!”
可是到了大学最后一年,一切都变了。
有一位“争取民主社会学生团”的男生爱上了赛拉菲娜。比尔是有钱的政治青年,颇为自己的出身背景感到尴尬。他娇小可爱,有点名气,我有点迷他,所以他开始在附近流连时,我十分忌妒。赛拉菲娜只觉受宠若惊却并不着迷,可是比尔说他想知道她父母是什么样子,她就带他回底特律。
他们回来后,她变了一个人。
一夕之间改变了一切。她扔掉拉洛•;席福林的唱片,换上阿瑞塔•;富兰克林。阿瑞塔的唱片她全部买来,包括《尊敬》之类的新唱片和她声音柔和得像唱福音曲的旧唱片。赛拉菲娜随着音乐哼歌,有时候跳舞但不讲话。比尔不再来,赛拉菲娜潜入内心世界。晚上我在房间低语,她转过去背对着我。
起先我很难过,接着感到孤单,最后我很生气。“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嚷道,她没答腔。
我打电话问她父母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得问菲娜。”她母亲答道。听来她好像哭了,后来她语气缓和了一点说:“问她椰奶菜肉饭的事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顿大餐,小心翼翼烹煮,活像要勾引情郎似的。我做了我知道赛拉菲娜喜欢的东西:加白酒、乳霜和洋菇煮的原汁煨鸡块,一盘大沙拉,巧克力蛋糕。我劝所有食客到别的地方去。我甚至买了一张票叫一个男生去看我当时最喜欢的电影《夜》,把他赶出公寓外。我在唱机上放一张赛拉菲娜曾经喜欢的唱片《卡米娜布拉娜》,但愿她肯赏脸吃晚餐。
她狐疑地走进厨房问道:“怎么回事?”
我很紧张,还有点难为情。我故作漫不经心说:“我想我来做晚餐。你饿不饿?”
她好像要走回门外、直接下楼的样子。但她看见我的表情,动了恻隐之心。她坐下来,说:“好吧,我来吃。”
我用盘子盛了一点饭,对着原汁烩鸡块挤点柠檬汁,并在饭上浇点乳霜酱。我打开酒瓶,两个玻璃杯各倒一点,然后坐下。
我们忸怩不安地碰杯。我不自觉说:“干杯。”她则说了声“祝今天愉快。”化解了紧张,两人都笑了。
“太棒了,”赛拉菲娜说完后,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我暗想这段时间她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吃东西。
我深呼吸,心想现在不问,就永远别问了。“你妈说我该问问椰奶菜肉饭的事……”我开口说。
赛拉菲娜坐直起来,像闻到危险气味的动物,鼻子抽动个不停。
“你到底特律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她犹豫半晌,仿佛正衡量该告诉我什么。“我妈做椰奶菜肉饭给比尔吃。”她终于说。
我静静等待。她停顿一下,继续说下去。“我认为他想跟我回家是要与民众结合在一起。他喜欢我爹当大楼管理员,一点也不失望。我们走进炎热的小公寓,我感觉到他自认已抵达目的地。我突然看出他对女性最重要的要求,我都具备了,我是他脱离小资产阶级的手段。”
她深呼吸,啜一口酒。“妈做了椰奶菜肉饭。她正要用大瓦盘盛装,盘子破了,在她手上硬裂成两半。”赛拉菲娜停下来再喝一口酒。
“爸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和比尔可以到地下室把它黏合起来。他们一起走开,比尔即将用双手从事有用的劳动,看起来开心得很。他们走后,我问妈我们在圭亚那的时候椰奶菜肉饭的味道跟现在是不是不一样。我说我想不起在圭亚那的事,我妈妈却跟我说我从来没到过那儿。”
我茫茫然看着她。赛拉菲娜直望着我坦白说:“她说他们是到底特律才收养我的。”
我的叉子掉在桌上。这种反应她似乎完全了解。
“我没法相信!领养的!她说得好轻松自在:‘你一岁半我们才领养你。’这时候比尔和爸爸回来了,坐下来用餐。”
我站起来,伸手去搂赛拉菲娜,可是她把我甩开。“用餐的情景一片模糊,我根本不记得他们谈些什么。我望着父亲的脸,跟我好相像,又望着他的手,我知道我是他的骨肉。我知道。我断定妈妈很高贵,我其实是爸爸跟某个女人闹绯闻生的,她同意领养我。我心情好多了。”
我一句话都没说,有没有呼吸我都不敢确定。
赛拉菲娜继续说:“我不能在比尔面前说这些,所以我们吃完晚餐就开车回来。回程中比尔一路沉着嗓子说我父母真是‘实在’的人。我却一直想着‘他们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你有没有问你父亲?”
她点点头,低头看酒杯。“他只是看着我说:‘菲娜,我真希望你是我的骨肉,可惜不是。’他还把领养我的地方跟我说了。”
她的嗓音沙哑起来,好像正忍住泪水,但眼睛干巴巴的。“于是第二天我借了一辆车,开到他们领养我的地点,可是对方不肯跟我说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回去,最后我终于查出了真相。”
她直望着我,眼泪开始滚落面颊。“我不是圭亚那人。我不是印第安和法裔的混血儿。我是黑人。”她说这话好像很痛苦,字句如蛙鸣般哑哑吐出。“我的生母是波兰护士,生父是黑人清道夫。”接着她再说一遍,似乎不再那么痛苦了。“我是黑人。有色人种!虽然,我的鼻子比你更像盎格鲁萨克逊人。真希望我从来没打听过什么鬼椰奶菜肉饭的事!”
她把盘子推开。
“你要不要吃点沙拉?”我问道。
她说:“不,我不要什么鬼沙拉!你就只会说这句话吗?”
内心真正的感觉我没法说出口;她不会懂的。我又妒火中烧了。我多么希望我能发现自己是养女,是黑人。这段日子我们一直在街头示威抗议,但赛拉菲娜终于有自己可愤慨的诉求了。
她热心拥抱这个诉求,一天比一天更像黑人。我每次看她,她都离我远一点。虽然她的发质不完全适合,但她改留非洲黑人的自然蓬松鬈发,而且开始裹上五颜六色的非洲布。
艾尔居吉•;克里佛来演说过后,赛拉菲娜开始大谈“黑人民权”。
表面上什么都没改变,我们仍然共住一间公寓。但她白天上课,晚上有工作,所以我们就很少见面了。我们一般都用纸条沟通。
课业结束前某一天,我回家发现厨房桌上有这样一张字条:
“你是我惟一有话要倾诉的白人。我的同胞就等于我。我不再迷失了。”
最后她说:“但愿你找到属于你的非洲。”
《天生嫩骨》第四部分第八章 夏日情缘Summer of Love(一)
我大三那年爸妈来看我,由麦克开车到机场去接人。
我妈第一次遇到麦克就说:“那个人爱上你了。”
我说:“别那么可笑!没法想像黑人男子想跟我交朋友。他甚至没吻过我!”
这是真话。然而我们密不可分。赛拉菲娜把我介绍给麦克,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斯文更健谈的男人。最初我们跟一群朋友厮混,可是别人渐渐成双成对,于是我们开始常在一起,纯粹当朋友。
即使在那民权示威游行和反战静坐的时代,我们看来还是很奇怪的一对。我苍白、丰满,一头浓密的黑色鬈发。他很瘦很黑,好像掉了不少牙齿(这一点我妈一眼就指出来,完全不用仔细观察)。
麦克靠一笔田径运动奖学金来密歇根大学,可是就我看来,他对运动根本不感兴趣。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心理学研究生,在州立医院研究情绪失常的孩子。传说他有能力叫自闭症的小孩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从不怀疑;他是一个文静的人,声音很柔和,你会不自觉地答复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麦克说:“人是一团气,”他是说真的。他一面上研究所,一面兼差当垃圾处理员,甚至喜欢上那个工作。他说,“你可从人们丢掉的东西发现许多事,好有趣哟!而且工资很高,工时又短。”
麦克为我开启了全新的天地。爸妈曾带我到外国旅行,但我现在却在家乡发现了另一个国家。我们常开着他舒适的一九五五年生产的黑色凯迪拉克车在城里城外乱逛,听收音机所播放的黑人爵士布道曲——那音乐就像我心中的一切感受却不懂得表达的东西。
麦克喜欢各种音乐,但却只有蓝调会让我快乐得发抖。等我跟他更熟之后,我们开车到底特律,在他的朋友家小憩抽一口大麻,然后猛吃甜点、生菜沙拉和炸鸡,似乎全世界的食物都不够填饱我们的肚子。
是麦克最先让我悟到食物可把人凝聚在一起也可害人疏远的道理。我们到芝加哥的一家蓝调夜总会,走回车上时,一位警察拦住我们,叫我们别在街上逗留免得掀起种族暴动。
在印第安纳州的南弯市,我们发现咖啡馆不接待黑白配的男女。而在安亚伯市,麦克最喜欢的酒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