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的摆设柜和几张更早更保守时期所买的日本版画堆在一起了。
还有浴室,那是我妈最伟大的布置成果。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决定装上金毛巾、金浴帘和金毛毯。这不成问题。可是把瓷器全漆成金色却是个大灾难,因为水槽的金漆很快就开始剥落,所以一连好几年我们洗完澡,身上总要微微镀上一层金漆。
爸爸觉得这些事有点好玩。他是二十年代逃出德国犹太豪门来到美国的知识分子,对“物”已完全不感兴趣。他是图书装帧设计师,只对书本热中,活在纸张和铅字的黑白世界;个性亲切无私,如果他知道人家说他文雅,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他不在乎衣着,注意到了也只是厌烦而已。
妈回答我:“不,是在乡下。我们的威尔顿宅邸房间比较多,而我们需要好好迎接雪莉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我脑海中浮现树林里那栋破破烂烂的避暑小屋。威尔顿距离纽约只有一小时车程,但在一九六○年还颇有乡村风味。爸妈廉价买到土地,自己设计房屋。他们请不起建筑师,估计稍有错误,楼下卧房奇形怪状。爸爸几乎不会拿铁锤,但为了省钱,他在一位木匠协助下自己盖房子。尽管屋顶下垂、格局拙劣,他却为自己的手艺自豪,对于弯弯曲曲、留有车轮印的长车道更是引以为荣。有人问他车道为什么弯弯曲曲的,他便傲然解释说:“我一棵树都不想砍!”
我爱那栋房子,但未上漆的木墙和怪异的风格叫我有点难为情。“我们何不在大饭店请客呢?”我问道。我脑中浮现十全十美的准亲家母身影,她好像天天上美容院,只穿订做的华服;我妈虽长得健美却不肯染头发,很少化妆,衣服更是五颜六色,跟亲家母一比简直像个游民。准亲家母修得美美的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钻石戒指;妈妈却连婚戒都不戴,指甲短短的,指甲油也随便乱涂一通。
妈妈反驳说:“胡扯,在家办像样多了、亲密多了。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们怎么过日子,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压低嗓门对珍妮说:“了不起。鲍勃的婚约会完蛋,有一两个亲戚会死掉,可是谁会担心这种小事呢?”
“千万别让她上鞑靼生牛肉。”珍妮咯咯笑道。
鞑靼牛肉是我的克星;爸爸却老弄来请客。那是一场表演。首先他把一个蛋黄打进切细的生牛肉堆,然后将碎洋葱、马来槟榔和英国式辣酱油包进肉里。他若有所思地拌着肉,并用非常明显的德国腔找人帮忙试吃的时候,显得好高大好斯文。他们两人一起添点儿这个、加点儿那个,接着爸爸小心把肉拢成一圈,顶上铺点鳀鱼,就叫我端上桌。
我的任务是把这道肉抹在全麦面包上,并逐一传递托盘。除非肉是我自己买的,否则我尽量不让我喜欢的人吃爸爸的杰作。我知道我妈在超市买包装好的汉堡肉,若有货架上摆了一天的半价货,她一定忍不住要买。我和爸爸的胃早已训练有素,妈准备什么我们都可以接受,但大多数人吃了会中毒。
光想像就让我紧张万分。“我非阻止这次宴会不可。”我说。
“怎么阻止?”珍妮问道。
我不知道。至少还有四个月可以设法解决。
《天生嫩骨》第一部分第一章 发霉皇后The Queen of Mold(三)
最大的希望是我妈在宴客前改变主意。这不算空想,因为我妈的心境原本就反复无常。可是三月转四月、四月转五月,妈还在瞎忙。电话不断地响起,她的心情好极了。她把一头灰发剪得很短,开始搽起指甲油,连体重也减轻了,还买了一柜子新衣服。接着她和爸到加勒比海搭快速船旅游一趟。
她对朋友们说:“我们买的是联合水果货船的船票,比传统的巡航有趣多了。”人家问起那边各岛屿正在发生的革命,她的标准反应是:“海地的旅馆大厅挨炸弹,这一趟旅游更有趣啦。”
旅行回来,她立刻着手策划宴客事宜。我每天早上醒来,满怀希望察看冰箱,却发现情况愈来愈惨。半只小羊出现了,接着是仙人掌果实。某一天早晨我发现一盒罩着巧克力的蚱蜢,我觉得该找爸爸谈谈了。
“计划愈来愈详尽。”我用不祥的口吻说。
爸爸客客气气地说:“是吗?”他对宴客不太有兴趣。
“会变成一场大灾难。”我宣布。
爸爸忠心耿耿地说:“你妈的宴会都办得好极了。”爸不仅看不清妈妈的缺点,还定时向世人宣告她很会做菜,我想他真的这么以为。有人提起我妈“有趣的菜”,他满面春风;人家说:“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他以为是夸奖。当然啦,他从来没生过病。
“你知不知道她打算办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慈善捐款餐会?”我问道。
“真的?那不是很好吗?”爸爸继续埋头看他的社论。
“爸!”我想让他注意这件事多叫人难为情。“她正在给报社寄书面通知。她打算邀请很多人。看来事态渐渐失控了。只剩一个月,而她什么都没筹划好。”
爸把报纸折好放进公文包,含含糊糊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妈是很聪明的女人,她有博士学位呢!”至此他好像无话可说了,只好再补一句,“我相信你会是个好帮手。”
爸爸跟我一样被我妈的脾气难倒了,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很难生他的气。说实话,妈的脾气就像天气似的,无法预测、无法避免,而且往往凶多吉少。我想爸爸很欣赏她的充沛活力,而且他需要逃避的时候随时可以到办公室。他现在就到办公室去啦。我觉得好讨厌,只好打电话给哥哥。
鲍勃住在上城区的高级公寓里,平日尽可能不跟父母亲扯上关系。
他问道:“她计划拿我的订婚宴当慈善募款餐会?你是说她要雪莉的家人付费参加?”我没考虑这一点,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我想是吧。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一点。你能想像妈在大热天煮一百多人的餐点吗?如果很热很热怎么办?”
鲍勃闷哼一声。
我问道:“你不能去出差吗?万一有非开不可的会呢?她是不是就得把整个活动取消?”
可惜妈听到哥哥可能出远门时一点儿也不惊慌。她说:“筵席不是为你准备的,是为雪莉的家人。你失礼不露面,他们还是会来。”
鲍勃说:“可是妈,你不能叫他们掏钱来赴宴!”
妈反驳:“为什么不行?我想有钱人把不幸的人抛到脑后未免太恶心了。你怎能反对我以为弱势儿童募款的方式来庆祝你结婚呢?我不相信我竟有这么自私、这么不体贴的儿子!”妈“砰”的一声挂上电话。
她总是这样,总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结果就变这样啦,一百五十人受邀在草地上野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答应派一位代表,各报也说要派摄影记者出席。妈一时夸张,竟写信到威尔士给她的老朋友罗素,请他来演讲,幸好他的九十岁生日在即,所以婉拒了。但他寄来一百本他的近作——反战小书,是金纸印的童话,名叫《世界史摘要》(火星人托儿所用的),内容很短。最后一页是一朵核爆炸蘑菇云的照片。
妈沾沾自喜地说:“这书当餐后纪念品一定很棒!”还指出那些书全都有亲笔签名。她一高兴,又寄了几张请帖。
“你准备上什么菜?”我问道。
“你有什么主意吗?”她答道。
我说:“有,找个包办筵席的。”
妈把我的话当笑话,大笑一场。但她经我一催促,竟打电话租了些餐桌和折叠椅,这样也好,至少来宾不必坐地上了。我建议她雇人来帮忙做菜和上菜,但她觉得没必要。“我们可以自己来。”她无忧无虑地说:“你不能找些朋友来帮忙吗?”
“不,没办法。”我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打电话给正在纽约的珍妮,请她问她父母这礼拜能不能出来;珍妮认为我妈很“刺激”,而我需要精神上的支援。
宴会日期近了,事态愈来愈严重。妈妈不断清理贮物箱,屋里愈清愈乱,珍妮和我则跟在她后面拼命把东西塞回壁橱,勉强整理出一点秩序来。妈剪半块草坪,我们剪另一半。这时,爸爸以一副歉然和郁闷的表情说他有大型的企划案必须处理,所以得留在纽约市区不能回来。
有一天早上妈到一家食品批发公司,回家时猛按喇叭,整辆车塞满东西。珍妮和我跑出去,卸下五十磅冷冻鸡腿、十磅冷冻蟹肉块、一堆营业用的大罐番茄和剥荚豌豆汤、几袋二十五磅装的米和两箱加味桃子罐头。
“这一定就是宴会菜。”我对珍妮说。
“什么?”她问道。
“我打赌她要做那道她自以为很棒的恐怖速成汤。你知道,好多杂志都登过。一罐番茄汤和一罐剥荚豌豆汤混合,加点白酒,上面放些蟹肉就成了。”
“唔。”珍妮说。
“我猜她还要把那百万只鸡腿放在饭上煮,只是我们的烤箱这么小,我不懂她打算怎么煮法。加味罐头桃子可以当蔬菜,很容易,只要打开罐头,摆在盘子上就行了。”
《天生嫩骨》第一部分第一章 发霉皇后The Queen of Mold(四)
她从本地面包店订了一个巨型蛋糕,我很惊讶(也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来只剩开胃菜了;不晓得她心中有什么妙计。
第二天我找到了答案。珍妮和我正在玩草地槌球,妈妈的汽车喇叭响了,我们放下长柄球棍,看着车子穿过树丛,车后扬起一阵尘土。我们跑出去看她载回什么东西。
“洪哈达商店大减价!”妈指着身旁的箱子得意洋洋地说道。箱子里装了几百个小纸盒。看来前途有望了。
“几乎跟找人来办酒席差不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