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苦恼。我有小鸟姨婆,我有爱丽丝。我有一整个月的时间可以解开爸爸的前妻荷丹丝的奥秘。为什么没有人肯谈她呢?
小鸟姨婆住在华盛顿山庄,她说那一带“走下坡路了”。意思是说街上撒满垃圾和破玻璃,电梯有一半的时间不灵光。小鸟姨婆对这些似乎毫不在意;她和培瑞姨公在很多年前这里还很时髦的时候搬进来,后来股市崩盘,他们被套牢了。她仍继续住下去,即使培瑞姨公死后也没搬走,身边全是得意时期留下来的美丽东西。附近是贫民区,她的公寓却富丽堂皇,摆满深色红木五斗柜、柔软的旧沙发和一堆乱糟糟的素描和油画。但是,屋内永远一尘不染,因为爱丽丝把每粒灰尘都当做不速之客,拼命赶出去。
小鸟姨婆说:“我想爱丽丝是我妈雇用的第一个黑人。南北战争后很多有色人种来北方,可是当时我妈妈爱雇用刚下船的爱尔兰少女,有时候她还会带我到码头找女仆。培瑞姨公向我求婚,我妈说要训练一个女仆,我自然以为又是爱尔兰少女。所以,当爱丽丝出现时,我大吃一惊。”
爱丽丝说:“我记得你的表情。你开门看到我,吓一跳往后退。我以为我的工作还没开始就完蛋了。”
“我试过要开除你——就一次。”小鸟姨婆说。
爱丽丝不客气地说:“我记得,可是我不让你这么做。”她转向我,我望着她嘴角往下撇,面孔两侧的深皱纹更往两边移;突然间她跟她头顶墙上的画像显得一模一样。“经济大萧条刚发生,有一天晚上你的培瑞姨公垂头丧气地回来,我知道他也栽了。我们身边的人都有过类似的遭遇,好多人早上起床还腰缠万贯,晚上睡觉时已一贫如洗。你姨公把你小鸟姨婆叫进客厅,她走进去并关上门。等她回来,我看得出她哭过。”
“荷丹丝呢?”我问道。
小鸟姨婆接过话头说:“我跟她说我们会变得很穷很穷,我们已一无所有,我们再也雇不起她了。”
爱丽丝说:“我说我不走,她休想这么容易就打发我!”
小鸟姨婆说:“我说道:‘可是爱丽丝,我们没有钱,一文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爱丽丝说什么?”
我看看爱丽丝。
“我说:‘你给得起多少就给多少,我知道你一定公道。’”爱丽丝说。
“你知不知道她接下来做了什么事?”小鸟姨婆说。
“做一批奶油甜酱苹果丸子。”我说。每次需要紧急应变却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爱丽丝总会这样做。
爱丽丝想到这一点不免偷笑起来,但我认识的人就数她最先懂得烹饪的威力。她是大厨师,但她为自己烹饪的成分居多,为别人烹饪的成分少,不是因为她肚子饿,而是厨房的例行仪式总让她心安。
我从来没想到别人的感受也许不一样,直到我长大才明白,并非每个六岁小孩都会把在厨房待一下午当做赏心乐事。
早上我大抵在小鸟姨婆井然有序的大壁橱里试穿一件又一件海蓝色洋装。当我六岁时,小鸟姨婆的二号鞋我穿刚刚好。然后我就在屋里走来走去查看墙上的版画、水彩和素描。爱丽丝、小鸟姨婆,以及客厅里的银制茶壶……一切都好熟悉。可是有时候小鸟姨婆免不了叹口气说:“你何不去看看爱丽丝在做什么?”
爱丽丝和小鸟姨婆是两个对人生深感失望、对彼此却不失望的人,两人的关系怡然自在。六十年来她们过半的时间因命运的安排而意外凑在一起,但她们很少思索这件事,所以我问爱丽丝喜不喜欢小鸟姨婆时,她竟显得很惊讶。
当时,她正在拌香料要做肉糕,听到问话活像兔子看见汽车,惊讶得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睛睁得很大,拿起肉来猛打,然后点点头。“是的,喜欢。”她说,语气听来还是很讶异。
那天晚上爱丽丝和小鸟姨婆摆餐桌的时候,爱丽丝随口说:“八十几岁要照顾六岁小孩可不简单。”她斜睨了小鸟姨婆一眼说:“我想我回家拿点东西,来这儿住到露丝回去。”
小鸟姨婆在桌旁摆出第三个位子说:“吃完晚餐再走也不迟。”爱丽丝和我在厨房共度许多时光,但坐下来共餐还是头一回。
饭后小鸟姨婆和我洗碗盘,爱丽丝回去拿她的衣物。接着小鸟姨婆让我熬夜看《蜜月夫妻》,当爱丽丝溜进我邻近的床铺,我还没睡着。
“荷丹丝小时候你是不是住在这边?”我问道。
“嘘,睡觉。”她说。
早上我们静静溜出去,尽量不吵醒小鸟姨婆。我们顺着一六八街到百老汇,爱丽丝从容穿过店铺,掐掐水果,问东问西。她买什么都要打听清楚。“这是哪里来的?什么时候运来的?”我跟在她后面闲逛,渐渐看出重视食品所带来的威望。
我模仿她一本正经和不以为然的表情,大概显得挺滑稽吧。我体型结实,圆脸配上乱蓬蓬的棕色鬈毛,通常穿着别人穿过的旧衣服,搭配得很差——我妈完全在罗曼商店购物,那儿没有童装部。卖给我们葡萄的人问道:“荷丹丝的小孩?”爱丽丝摇摇头,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天生嫩骨》第一部分第一章 老奶奶们Grandmothers(三)
看到屠宰商乔治,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厨房里有一幅他的版画像,戴着同样的白帽,现在他拿起一块又一块肉给爱丽丝查看,焦急的眼睛也跟版画上差不多。当她疑神疑鬼看看深红色肥瘦相间的肉,他好像憋着气不敢呼吸。“不是最好的我不敢给她。”他说着一手包起选好的牛腰肉,一手塞给我一片大红肠。
需要的东西都买好了,爱丽丝带我到波多黎各人开的咖啡店,她喝一小杯浓咖啡,我吃一客番石榴奶酪酥皮点心。
爱丽丝说:“等我回巴巴多斯,我要每天坐在阳光下喝咖啡。”她跟我谈起她退休后计划要买的房子,好像还要等好多年似的。
“可是你都这么老了!”我脱口而出。
她点点头,没有生气。“希望是害不了人的。”她回答说。
那天稍晚小鸟姨婆和我进出同样几家店,挑选爱丽丝遗漏的美味珍馐。我发觉乔治面对小鸟姨婆不像对爱丽丝一样焦急立正、毕恭毕敬的。他甚至向小岛姨婆眨眨眼,递给我一片大红肠的时候也给了她一片。
小鸟姨婆边吃边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和你培瑞姨公搭轮船逆哈得逊河而上时,售票员竟卖他一张半票给我搭乘?我已经是已婚的妇女啦!”
任何人发育不良都会感到失望,小鸟姨婆却尽情享受娇小的体型,即使她成了老太婆,大家还是把她当做可爱的少女。大家都爱她。
“只有荷丹丝例外。”爱丽丝伤心地说,接着她用手遮住嘴巴,好像恨不得把这句话塞回肚子里。
我们回到家,小鸟姨婆拿出相簿,给我看哈得逊河之旅的照片。喏,她和培瑞姨公倚栏微笑着。我翻阅相本,找寻荷丹丝的行踪,可是没有小女孩的照片。反之,我找到一群人死板板穿着古董衣裳摆姿势的正经照片。
小鸟姨婆来到沙发跟我同坐说:“那是我的婚礼!培瑞姨公看来很帅吧?”她爱怜地抚摸纸页,然后翻过去。“菜单在这里。”说着看看一张写满字的长纸条。她开始念道:“绿龟汤、炸牡蛎、龙虾酱鲑鱼、烤板鸡、牛肉片、炸鸡肉丸子、杂碎、加料沙拉、带壳牡蛎。”
我问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吃到每一道菜?”简直不敢相信宴席这么丰盛。
小鸟姨婆点头说:“那个时候的人食量比较大。”
爱丽丝切面包做冷肉糕三明治,我问她:“你做过绿龟汤吗?”
她不屑地说:“当然,那不算什么。”
“爱丽丝以前做的炸牡蛎最棒了!”小鸟姨婆说。
爱丽丝说:“是啊,没错。你父亲和荷丹丝结婚的时候我做过。”说到“你父亲”,她的语气照例柔情万千;我爸爸在小鸟姨婆家有如王子。爱丽丝将三明治摆在桌上,双手交握着说:“好吃的炸牡蛎有三项秘诀。首先要撬开牡蛎,至少晾干一小时,一定要很干。其次要用新鲜的面包屑。但最重要的,”——她停下来加强语气——“胖子牌黄油要烧得很热很热,一定要冒烟,否则牡蛎炸不脆。我们今天下午来炸一点好不好?”
我们把牡蛎撬开,放着晾干,再裹上面包屑。三个人组成一条生产线:小鸟姨婆将牡蛎蘸上打好的蛋汁,我则把它放进新磨碎的面包屑里,然后整个黏糊糊夹起来,递给爱丽丝,由她扔进油锅,守着看它炸成规定的金黄色。经过大约一分钟,她再铲起来放在柜台上撕开排好的牛皮纸袋上。
爱丽丝吩咐道:“现在吃!”我拿起一个,烫得手指疼,我急忙放下。爱丽丝显得很不耐烦,于是我再拿起来。外面脆脆的,依稀有点甜味,里面的牡蛎像咸布丁。我一口接一口品尝外壳的酥脆和内部的柔软。
爱丽丝和小鸟姨婆看着我的表情,笑得好开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日从小鸟姨婆的婚宴菜单上挑选不同的菜肴,跟小鸟姨婆一起到厨房请爱丽丝做,这已变成我最喜欢的游戏了。
“她会吗?”我一遍又一遍问,答案永远相同: “爱丽丝什么都会做。”
有一天我们正在等面团发酵,爱丽丝抱怨说:“伺候六岁的小孩好费事,多亏我这么有耐心。”
“荷丹丝小时候是不是也很费事?”我问道。
“不,她是小天使。她整天画图,你知道吗?这些画都是她画的。”爱丽丝用下巴指一指她的素描、乔治的版画像、客厅的照片、水彩画等等。“人人都说她是很有才华的艺术家;她上了好多课!”接着爱丽丝用力捶面团,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