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咋介入嘛!”
一般的民工,想不起找政府。找了政府,拿不出合同,就蔫头耷脑回去了。高粱不,高粱愣了愣,不仅没有蔫头耷脑,还慷慨激昂起来。
高粱说:“不对嘛,不签合同那事实就不存在了?那高高耸立的楼房就不存在了?我们十三个兄弟辛辛苦苦半个月,光天化日,有目共睹嘛!劳动保护法保护的是劳动,我们只要劳动过了,就该保护嘛!合法劳动得不到保护,那不是逼人去偷去抢嘛!”
那个大姐,脾气好得出奇。挨了高粱数落,也不生气,反倒夸高粱有水平。大姐说,要是天下的农民工都有高粱这水平,那些包工头,哪里还敢如此猖獗。就冲着高粱这水平,这单劳务纠纷,她管定了。
劳监队的介入,让刘胖害了怕。刘胖给穹哥通话说:“你这个老乡,不同凡响嘛,把大盖帽都请来了!”
穹哥说:“大盖帽能把你吃了?”
刘胖说:“大盖帽能够处罚我!”
穹哥说:“处罚就处罚,又不是吃了你!”
刘胖说:“我要再扛下去,就是跟政府较劲了。”
穹哥说:“较劲就较劲,政府能把你吃了?”
刘胖向窗外望去,一片热闹景象。自己公司门外,围着大群大群的汉子。除了十三太保,还有被他拖欠了工钱的其他民工;还有与他无关,被别的包工头拖欠了工钱的其他民工。看着他们眼巴巴的表情,刘胖突然感到恐惧,他面临的处境真是危险,一旦处理失当,会成为全城公敌。
刘胖立即做了决定,有没有穹工会插手,他都应该做的决定。
《江湖往事》第三部分第五章 光天化日(8)
那是盛夏的一天,天气躁热,人心也躁动。当劳监队干部走出刘胖公司大门的时候,十三太保和围观的民工都知道他们从刘胖手中拿到了钱。他们跟在劳监队的吉普车后面猛跑。阳光照在他们脸上,汗珠在阳光下闪光。吉普车扬起的灰尘把他们淹没了,风把细沙刮进他们眼睛,让他们眼里有了泪水。他们没有羞涩,没有害臊,那是值得高兴值得纪念的眼泪。
终于,吉普车消失在灰色的尘灰中。十三太保停下追赶的脚步,上了公共车。跟在他们身后的民工兄弟也挤上了车。车上的司机和售票员还有乘客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民工挤车,更没见过这么兴奋的民工。他们开口闭口都是钱,就好像中了头彩,或者刚发了双份奖金。但是,等到售票员要他们买票时,却都目瞪口呆。
“我们没钱,下了车就有钱了!到时候我们补你!”
司机和售票员不知道说话的这个穹乡民工叫高粱,却知道这些农民不可能中奖,即便中奖了也不会补票。司机一脚刹车,大公共停下了。
“车坏了,走不动了!”司机说。
知道司机扯谎,很多民工就嚷嚷起来。高粱不嚷嚷,领着十三太保下了车,朝着前方疾走。高粱不跟司售人员一般见识,不值得。那些嚷嚷的民工也都跟了下来。那时候,十三太保就是他们榜样,高粱就是他们的旗帜,他们的方向。那个夏天的午后,仁城那条线上的市民,都看见了小跑的十三太保,看见了他们身后的民工群体。他们空着手,不像奔工地去干活。他们面带笑容,不像找人闹事。这让很多仁城市民感到诧异,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城市景象。
满头大汗到了劳监队,高粱站大门外的台阶上,高举双手,然后下压。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上百多人拥挤在一起,只听得见他们的喘息声。他们看着高粱撩起衣角,抹掉一脸的汗水,挺直了腰。还看见高粱用牙咬着嘴唇,把忍不住的笑容憋在嘴里。最后,看见一位去过刘胖公司的劳监队大盖帽走出门来,站在高粱身边。
大盖帽低声问高粱:“你叫高粱?”
高粱严肃地点头说:“是我。”
大盖帽又问:“投诉刘氏公司拖欠工钱的是你?”
高粱说:“是我们。”
大盖帽说:“你跟我进来!”
高粱就上百人殷切的目光中,走进劳监队大门。
那时候,所有人的眼前都亮堂了。有一个信念,像温暖的春风,吹拂着这些荒凉的心。这个城市,不光有他们流血流汗的工地,还有给他们公道的政府。不用穹工会,不用跳楼,不用绑架,他们也可以拿到工钱。很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很多人都拿定了主意,只等高粱出门来,他们就要进门去。像高粱一样,依靠政府,讨要工钱,讨要公道。
大门里,高粱看见了劳监队那位大姐。她递给高粱一张纸,让他签字。那一瞬间,高粱心中一热,鼻子一酸。多年以来,签字都意味着给人送钱,这一次,终于轮到签字领钱了。
高粱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是处罚通知书副本。大意是说,接到高粱等当事人投诉刘氏公司拖欠劳动报酬,查有其事,对刘氏公司依法处以罚款三万元人民币。高粱忍不住骂道:“该,该,活该!”
签字完毕,递给大姐,然后等着大姐把工钱递给他。
大姐说:“你可以走了。”
高粱说:“……噢,那个……”
大姐说:“还有啥事儿?”
高粱说:“那个……钱……”
大姐说:“哦,你放心,全都上缴财政。”
大姐看高粱一脸迷惘,笑一笑,耐心解释说:接到投诉;经调查情况属实,侵权事实客观存在;已依法处罚,罚款到账;已告知投诉人。简而言之,一次执法程序已经完美完成,高粱的确可以走了。
大姐望着门外望眼欲穿的人群,眉头紧锁。特别叮嘱高粱说:“出门以后,把你的人带走,不要乱说话!千万不要惹出乱子来。千万!”
高粱走出门去,所有眼睛都在他身上寻找鼓包的地方。十三太保赶紧上前,把高粱和人群隔开,保护着高粱和工钱离开人群,向安全地转移。终于到了街角,高粱不走了,顺着墙根坐下地,听凭兄弟们在他身上摸。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江湖往事》第三部分第五章 光天化日(9)
这一天,王警来电话,请穹乡三少喝茶。
黑柱说:“王叔闲的。”穹哥说:“王叔是那种婆婆妈妈的户籍警察,俗称片警,说忙也忙,说闲也闲。”白三说:“闲是闲,我估计,王叔还有贪图。”
白三声称有事,跟穹哥请假。黑柱说:“屁事,老三,你娃势利眼,看王叔小警察,没有可贪图的。要是王叔时来运转,弄个局长来干干,你娃会上赶着去。”
白三笑笑,不多说。白三真的有事。扶伤队虽然生意红火,还是不能让白三满意。白三正挖空心思寻找新的财路,这两天,正和几个福建人交往。福建人承包了几家医院的几个科室,漫天撒广告,专治不孕不育、晚期肿瘤等疑难病症,生意火得不行。白三正在打福建人的主意,哪有心思陪王警喝闲茶,只让穹哥代问王叔好。
穹工会的院子里,种着一棵穹树。是穹乡阴山上的穹树,树苗来自穹大的坟头。有了穹树,就有了新鲜穹叶,穹工会兄弟时不时就能听见穹哥的穹笛。王警要穹哥带几片穹叶去,王警笑说:“喝茶是假,想听穹笛是真。”
穹笛发音,必定悲声。不仅因为穹笛音质特殊,更因为穹乡人千百年的苦楚都沉淀在穹笛之中。就好比是欢快的曲子,用于马头琴,总会有草原的苍凉;用于唢呐,必定有黄土原的凄怆;用于二胡,也难免几分凄凉。加上穹哥性格原本忧郁,穹笛出口,总能揪住人心。
王警听着听着,眼睛就湿润了。横袖一抹,很不好意思说:“又进沙子了。”
黑柱笑道:“王叔说谎,王叔是想嫂子了。”
穹哥说:“黑柱,你娃一根肠子通屁眼儿,不会拐个弯?”
黑柱给王警递茶,对王警说:“王叔难得清闲,干脆跟我们讲讲嫂子。伤心事不讲出来,沤肚子里生蛆虫,会把你肠肝肚肺都钻成蜘蛛网。”
王警叹口气说:“也没啥好讲的,装肚子里头感觉满满当当,真说出来,也就简简单单几句话。”
其实,真说出来,连几句话也没有,也就一句话:四年前,那穹乡姑娘经人介绍,和王警结婚,半年后,突然失踪,音信杳无。
黑柱一听,摇头笑道:“这点小事情,哪里值得沤四年。把穹工会兄弟撒出去,把全仁城的穹乡人都打听到,三两天就给王叔送上门来。”
王警苦笑说:“恐怕没这么简单。”
穹哥问王警:“有没有留信?”
王警说:“一个字也没有。”
黑柱说:“太绝情了嘛。王叔有没有丢存折?”
王警说:“穷警察,哪来的存折。”
黑柱说:“总得丢点儿东西嘛。”
王警说:“就丢了结婚照。”
黑柱说:“除了结婚照,你们两口子就没别的照片?”
王警说:“都被她拿走了。”
穹哥一直在想如何帮王警打听,听说照片也没一张,忍不住说:“这就麻烦了!”
王警忽然变换话题,问道:“你们穹乡人,会穹笛的多不多?”
黑柱说:“我们老大这种水平,不多。”
王警说:“女人是不是更少?”
黑柱说:“一个村都找不出两个。”
王警眼睛就亮了:“这就好办了,她会穹笛,吹得好听,实话说,不比穹哥差。”
穹哥说:“王叔请喝茶是假,听穹笛也是假,找嫂子才是真的。”
这时候,穹哥的手机铃响。那年月,手机还不普及,砖头一样大小,被称为大哥大。那大哥大不像现在的手机,有来电显示。所以,穹哥并不知道是刘胖来电。穹哥摁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