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穹哥的手机铃响。那年月,手机还不普及,砖头一样大小,被称为大哥大。那大哥大不像现在的手机,有来电显示。所以,穹哥并不知道是刘胖来电。穹哥摁下通话键,还没“喂”,就听见刘胖火急火燎说:“穹哥咋办,高粱他们把我家的门堵了!”
穹哥来不及回避王警,索性就不回避了,以示光明正大。
穹哥说:“高粱堵门?十三太保都在?”
刘胖说:“一个不少,都咬牙切齿的!”
穹哥就笑了:“哈哈哈哈!”
刘胖说:“你还笑,我儿子在屋里头!”
穹哥说:“怕个!”
刘胖说:“莫打哈哈,赶紧叫黑柱来,把他们赶走!”
黑柱说:“不可能!天下穷人是一家,穹乡人不打穹乡人。”
刘胖说:“你娃不来,我儿子咋办?”
那些天,高粱的故事传遍了仁城所有工地,王警也知道个大概,听过三言两语,就明白了个中原委。职业习惯,忍不住插话说:“叫他报警!”
刘胖在电话那头听见了,急切说:“你们不管,我就报警了!”
穹哥说:“算了,不开涮了。刘总,没那么复杂。你把钱备齐了,等他们撞门。”
刘胖说:“我又缴罚款,又赔工钱,亏大了!”
穹哥说:“罚款算你的,工钱算我的!”
收了线,穹哥朝王警嘿嘿一笑,说:“鸡毛小事,高粱落难了。”
黑柱也嘿嘿笑说:“眼皮一眨,又是一个老大。”
王警叹气说:“这回你们高兴了!”
穹哥说:“我高兴个!”
黑柱说:“王叔你冤枉小老大了。我们小老大跟高粱是亲戚。高粱的对象,他喊姐。”
王警惊道:“你娃是高粱的小舅子?”
穹哥怒道:“黑柱,你娃打胡乱说!”
黑柱赶紧说:“对不起,王叔我造谣了,不是亲姐姐,是干姐姐。”
王警说:“那就是三角恋?”又盯着穹哥看,“你娃和高粱,是情敌?”
穹哥的脸就红了,讪讪说:“鸡巴情敌!”
王警手上的茶杯在桌面上一,茶水溅了一桌。王警站起身来,脸色变了,声音也变了。穹哥和黑柱,从来没有见过王警这么严厉地说话。
王警说:“你娃是不是太过分了?你走你的独木桥,没人管你,以后有法律管你。可是你也不要干涉别人走阳关道。闯江湖,做老大,当坏人,也要有底线,你整老乡算鸡巴本事?以后你还回不回穹乡见人?你娃不要奇怪,我为啥要帮高粱?我跟他非亲非故,我懒得帮他。我是在帮你,我怕你做过头了,你叫我王叔,你就听我一句话,早晚你是要回穹乡的,留点良心当路费好不好?!”
大概怕自己越说越难听,王警摆摆手,拂袖而去。留下穹哥和黑柱面面相觑。
《江湖往事》第三部分第五章 光天化日(10)
十三太保当中,穹光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是地地道道的小兄弟。
穹光爹死得早,穹光妈年纪轻轻就守寡,做人做事都小心谨慎。打小就扯着穹光耳朵灌她的三字经:少说话,多点头,勤干活。所以,穹光从小就习惯了不声不响,别人也就习惯了对他视而不见。除了被拴在相邻两棵树上的另一个小屁孩儿穹小,整个穹乡,没人晓得这个小屁孩儿天资聪慧,更不晓得他在不声不响中,脑袋瓜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习惯了不声不响,看天下人天下事,就有些恍惚。看高粱看十三太保,甚至看穹光自己,都像看外人。他跟着大家挥汗如雨干活,他跟着高粱追劳监队吉普车屁股的灰尘,他和十三太保围堵刘胖家门,他的心思,却像脱离了身体,飘浮在空中,忧伤地看着另外一个叫穹光的穹乡少年混迹在十三太保中,在尘世中忙忙碌碌。
习惯了不声不响,也就习惯了不慌不忙。高粱和其他兄弟,对穹光关怀备至。吃饭他先端碗,干活儿他最后上。天塌下来,大家顶着。只要还有一个人活,就轮不到他死。所以,高粱和十三太保那些人生最大的难题,都无关穹光痛痒。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穹光既是当局者,又是旁观者,所以,他比十三太保都清醒。高粱他们,虽然关心这个小兄弟,却想不起问小兄弟成天想啥,也就不知道小兄弟成天想啥,更不会知道这个小兄弟想得比他们都透彻。
在劳监队门口,看着高粱跟着大盖帽进门去,上百的民工兄弟都激动得怦怦心跳。穹光也心跳,但穹光同时还问自己:“就这么到手了,天下还会有欠薪的事?仁城还用得着穹工会的讨薪团?”高粱空手出来,大家都伤心愤怒,穹光却在心底喘了口气,心说:“我说嘛!”
十三太保把脑袋想出血,也想不明白一件事:劳监队能够把罚款拿到手,却不能把工钱拿到手;刘胖那王八蛋,宁愿给劳监队罚款,也不给民工工钱!
想来想去,想出满腔悲愤:狗日的仁城,你他妈成心把人往黑道上逼嘛!
唯一例外的是穹光。劳监队要能够讨要工钱,就没人拖欠工钱了。没人拖欠工钱,劳监队就没地方罚款了。至于包工头刘胖,摆明了要告诉满怀希望的所有民工,跟十三太保没用,学高粱没用,找政府也没用!
自以为想明白了,也不悲愤。城里人,乡下人,都是人,城里人过好日子,乡下人过穷日子,就说明这个城市不讲理。既然不讲理,啥鸡巴缺德事干不出来?满腔悲愤,那是幼稚。现在,穹光经常发现,包括高粱在内,他这些太保哥哥们,其实比他这个小兄弟幼稚。
于是,就在大家悲愤的时候,穹光已经在替高粱想,以后咋办。
还能咋办?莫看仁城满眼是大街小巷,十三太保眼前,只有三条路走:一是卷铺盖回穹山;二是投穹哥,入穹工会;三是揭竿而起,另立山头。
卷铺盖回穹山,没脸见家乡父老,此路不通。投穹哥入穹工会,高粱吞不下这口气,此路更不通。在穹光看来,唯有揭竿而起另立山头,才是上策。果然,高粱领着满腔愤怒的兄弟们直奔刘胖家。见高粱轻车熟路,穹光才知道高粱早就暗中踩道,早就藏有揭竿而起之心。
当十三太保堵在刘胖家门外,群情激昂,眼看就要撞门的时候,穹光却在想那刘胖。猜他怕不怕死,猜他是要钱还是要命,猜他会不会打电话报警,会不会向穹哥求救。那时候,穹光就知道,只要他们撞门,刘胖就一定会掏钱。穹光更知道,高粱一定不会撞门。因为撞门进去,就成暴力讨薪,十三太保就成穹工会讨薪团了,高粱就成穹哥了!
果然,在最后关头,高粱突然反身,把大家拦在刘胖家门外。
高粱说:“我就不信,这天下的路,就被我们走绝了!”
就在十三太保垂头丧气撤离刘胖家的时候,穹光慢慢走在最后。走着走着,调转身,回到刘胖家门口,隔着窗户问了刘胖一个问题。
穹光说:“问你要工钱,你不给;问你要料钱,你给;问你要饭钱,你也给。我就奇怪了,你为啥不连饭钱也别给,直接给个痛快,饿死我们算了。”
老板哈哈一笑说:“死不得死不得,马克思恩格斯说,资本家为了榨取工人阶级的剩余价值,还晓得给工人工钱,好维持再生产的能力。我难道连资本家还不如么?”
《江湖往事》第三部分第五章 光天化日(11)
不声不响的小屁孩儿穹光,只在小屁孩儿穹小面前话多。能够猜透别人心思的穹光,就很难猜透穹小的心思。所以,当穹哥硬要塞两万块钱给他的时候,他不晓得该要不该要。
两个小屁孩儿在逛夜市,一边斗嘴,一边吃麻辣烫。小牛跟在后面,隔着两丈开外。每次私会,都是小牛带信。穹工会上下,也只有小牛晓得他们阴沉坚韧的老大喜欢和穹光一起,像两个自由的小屁孩儿那样自在地打闹。
穹哥说:“我说对了嘛,一张废纸。”
穹光说:“你娃幸灾乐祸。”
穹哥说:“你娃错了,兔子死了,狐狸也伤心。”
穹光说:“你娃错了,那叫兔死狐悲,你娃是猫哭耗子!”
穹哥说:“你说我是假慈悲,我给你看事实!”
穹哥的事实,是两万块钱,恰好等于刘胖欠十三太保的工钱。穹哥要穹光带回去给十三太保。那时候,两个小屁孩儿坐在滨河边上,背靠一棵柳树说话。穹光扭头过去,借着河灯,使劲看穹哥的脸。穹哥说:“看出狼子野心来了么?”穹光摇头说:“穹小,就你娃我猜不透。”
穹哥说:“你娃能猜,你拿钱回去,猜高粱要还是不要。”
穹光说:“不用猜,肯定不要。”
穹哥说:“未必。”
穹光说:“他要肯要,就撞刘胖家门了!”
穹哥说:“高粱这人,不通情理,为了他那鸡巴理想,不管别人死活。我问你,你们一天吃几顿饭?你不好意思说,就莫说。我帮你说。两顿,两顿都是苞谷面熬粥。为了省钱,都还是自己熬。大小伙子,还在长身体的发育阶段,成天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爬楼干活,那不有害身心健康嘛。还有,我们穹乡男人,出来辛苦,不止为自己的肚皮和嘴皮,还为了在家乡守家的妻儿老小。为了赚钱回去养家糊口,为了对付那些鸡巴摊派提留。你们进城几个月了,有没有寄过一分钱回家?钱钱钱,命相连,见不着钱,爹妈还不担惊受怕提心吊胆?为了跟我一个人较劲,害得大家大逆不孝,高粱还算男人?他还有脸当鸡巴老大?”
穹光听了穹哥慷慨陈词,觉得很奇怪。穹光说:“你娃还会说人话嘛!”
穹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