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习武之人,总是在隐蔽处偷练,以防外人偷学。黑脸穹柱以前也总是躲树林深处摩拳擦掌,但这些天,黑柱神差鬼使,不时在操场中央走两套路数。那操场以前就是土匪练武的场所,让黑柱在里面踢打,也很和谐。
白三和黑柱,读书的和练拳的,都有些魂不守舍。
秋收过后,整个穹山地区,被四五支工作队洗劫了一遍,熏溶洞的烟雾散了,穹人心中的迷茫不散。白三和黑柱都知道穹山再难活人,年纪轻轻的他们不会在穹山晃荡下去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穿迷彩服的小屁孩儿从山路上走来了。到了操场,不看黑柱,看黑柱的砍柴弯刀,突然伸手抄了弯刀就走。黑柱大喝一声:“找打!”
小屁孩儿没理睬他,直奔操场西的指挥台。
黑柱的叫骂升级了,由“找打”升级成了“找死”。看小屁孩儿装耳聋,就要追过去动手,却被白三拦住了。手里还拿着一本《水浒传》的白三说:“看看小屁孩儿出啥幺蛾子。”
小屁孩儿提着弯刀上了指挥台,台上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穹树,树杈上挂着他曾经敲过的半截铁轨。就见他抡起弯刀,往铁轨上砸。清脆的下课钟声立刻在山间回荡。黑柱吓得不轻,对白三说:“坏了,我的弯刀要被校长没收了!”
白三对黑柱的话听而不闻,只顾自己感叹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上课的学生冲出教室。都知道这堂课的时间太短,下课钟声有些蹊跷,都往穹树下看去。就看见小屁孩儿脱掉迷彩服,光了上身,露出他干瘪的前胸,展示他胸前还没完全干疤的×形刀口,又把那几张现钞,喷了唾沫沾上额头。那指挥台比操场高出一人。小屁孩儿站在高处,夕阳正好在他身后,他就和夕阳融为了一体,像一个红色的神话。
白三和黑柱跟在学生们中间,看不清小屁孩儿的表情,听见了小屁孩儿的声音。声音不高,但很坚定,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口气。
小屁孩儿说:“敢不敢跟我进城捡钱去?”
完小的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从七八岁到十七八岁,都有。却没有一个敢跟一个小屁孩儿去仁城捡钱。看穹小胸口的刀伤,那钱哪里像捡的,只能是抢来的!这么一个小屁孩儿,就敢进城抢钱?他们围着穹小,看着他额头上的现钞和胸膛上的刀口发呆。
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校长来了,把他们都赶回了教室。校长原本要严厉批评敲钟人,一看是穹小,摇摇头,叹叹气,回办公室去了。
指挥台上,就剩下小屁孩儿穹小和白脸的白三和黑脸的黑柱。
但有了白脸穹三黑脸穹柱,就够了。一段以穹乡人为主角的江湖故事就能够开篇。后来,穹乡人把穹小和白三黑柱称为穹乡三少,说他们在寨子山歃血为盟,义结金兰,还借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称之为穹山三结义。其实,那多半是误传,穹乡三少当时并未结拜。不去仁城遛遛,不知道小屁孩儿是骡子是马,不会奉他为老大。江湖老大,必须在江湖中长成。
那天黄昏,穹小和白三还有黑柱三人,盘腿坐在寨子山的指挥台上,进行了一场对话。
黑柱说:“狗日的仁城我去过,哪里有钱捡!”
穹小说:“你娃眼睛不好使。”
黑柱说:“隔一丈远,我都看得清蚊子的公母。”
穹小说:“更不好使。”
白三说:“我近视,眼睛好使。”
穹小说:“睁眼不好使,闭眼才好使。”
白三说:“不止仁城,包括全天下,我睁眼闭眼都只看见有地方抢钱,有地方偷钱,有地方骗钱,就没地方捡钱。”
黑柱说:“不废话了,你娃要真能够带我捡钱,我叫你老大!”
白三说:“别说捡钱,就是坑蒙拐骗抢,只要你娃敢领头,我就服你!”
穹小说:“我是敢死的人,还不敢当老大?笑话!”
那时候,穹乡少女麦子正往寨子山爬。
麦子的身边,是一个叫高粱的穹乡少年。高粱在县上读高中,想念麦子,偷偷回了穹乡。高粱从县城新华书店带了一套教辅,拉着麦子一起给完小老师送去。他们进了山门时,太阳已经落山,学生已经放学,但穹乡三少还在指挥台上畅谈。高粱和穹乡三少不熟,又因为心高,看人不起,没打算上前招呼。但看麦子,眉头微锁,却又在窃笑。
高粱问麦子笑啥,麦子说:“那小秧鸡,他说他要娶我。”
话一出口,心里就后悔,就埋怨自己嘴快,比心还快。
高粱一听,也笑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说完,脸上的笑陡然消失,拔腿向指挥台走去。站到穹乡三少跟前,手指穹小说:“你娃站起来!”穹小盯着高粱不说话,也不起身。高粱又说:“你娃敢说你要娶麦子?”
穹小沉默。白三和黑柱看看穹小,又看看麦子,都笑了。都说穹小,你娃敢娶校花,够胆啊。
麦子跟了上来,把高粱往后拉。
麦子说:“高粱你干啥?你神经病!”
高粱说:“我要他离你远点!”
麦子说:“人说的是句笑话,你紧张啥呀!”
穹小站起身,对麦子说:“姐,你别急,你退后。”
高粱和白三黑柱听穹小喊麦子“姐”,愣了。
又听穹小说:“姐,你别管,这是我们俩男人的事!”
麦子看穹小一本正经的大人模样,觉得好耍,就起了耍心。果然就退后,让两个小男人较劲去。
穹小对高粱说:“高粱大哥,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你娃要考不上大学,就麻烦了!”
高粱说:“我考上考不上,关你娃屁事!”
穹小说:“你娃考上了大学,我供你学费,你娃考不上大学,就配不上姐,就离姐远点。”
说完,不再理睬高粱,只对白三黑柱说:“凭一句话就当老大你们会不服,当老大总要有服人的本事。这秋蚊子让人讨厌,我们就打蚊子,哪个打死的多,哪个就是老大。”
黑柱一听,乐了:“那你娃就别想当老大了。”
黑柱伸出光膀子,横在大家眼前,让满天飞舞的山蚊子降落,直到整个膀子都叮满了,才大喝一声,一巴掌下去。得意洋洋亮开巴掌给穹小和白三看。白三说:“少说也上百!”
穹小也如法炮制,刚伸出胳膊亮出膀子,黑柱就说:“兄弟你输了。”
白三也觉得穹小输定了。穹小的胳膊细,着陆的蚊子只会少不会多。穹小的巴掌也小,拍死的蚊子也只会少不会多。不用比,已经高下立判。但穹小不以为然。穹小把胳膊横在大家眼前,等蚊子叮满了,没用巴掌拍打,而是伸到黑柱眼皮子底下,让黑柱把眼睛瞪大了好好看仔细。
黑柱就瞪大了眼睛看仔细了,满胳膊的蚊子都在抖动翅膀要飞,却没有一只能够腾空而逃。穹小用嘴轻轻吹气,那蚊子们就像长在胳膊上的草,随风摇但根深蒂固。穹小伸出左手,轻轻一撸,半条胳膊都是蚊子的尸体。
黑柱说:“白三,看你娃的了。”
白三也伸出胳膊亮光膀子,只见蚊子嗡嗡,却不见有蚊子落脚。
白三说:“刚抹了清凉油。”
黑柱说:“这咋算?”
穹小说:“他赢了。”
穹小走两步,到西边的小河沟边,把胳膊伸到水里洗干净。回到白三黑柱身边,见黑柱仍然不解,解释说,这天下的蚊子,如风一样多,不管用多么邪门的狠招,打死的也只是零头,也总要挨咬。白三一只蚊子也不打,这天下再多蚊子,也都咬不了他。要说狠,是白三狠。
白三摇头说:“我哪里是狠,我是胆小,怕挨叮,怕见血。”
白三又说:“当老大,天塌下来要站直了顶着,警察逮着了是首犯,判了死刑第一个执行。我不是那块料。你们两个谁当老大,我都是老三。我生下来就是老三,这就是命中注定。”
白三忽然转向高粱和麦子,问高粱:“你来不来?你要来,我就是老四。”
高粱说:“谢了!”
黑柱说:“谢了?到底来还是不来?”
白三说:“算了,天上飞,地下跑,道不同,不相为谋。”
黑柱说:“我晓得了,人家考大学,是知识分子,跟劳动人民不一条路。”
我们穹乡人嘴里,知识分子是贬义词,有嘲讽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弱不禁风的意思。所以,麦子听了,以为高粱会难堪。却见高粱撸起右手衣袖,和穹小一样亮出手臂。
高粱虽然能读书,毕竟也是农民的儿子,也是劳动人民,胳膊腿儿照样粗实。在县城高中,高粱每天坚持一小时的早练,他的俯卧撑成绩,全校第一。比胳膊粗细,只输给黑柱,白三和穹小,加在一起才能相当。现在,高粱高举手臂,立刻就落满了蚊子。高粱攥紧拳头,蚊子就感到了危险,扇动翅膀要飞,却都被高粱的肌肉夹紧了欲逃不能。
高粱没有如穹小一般,用左手去撸。高粱在水沟边蹲下,把手臂伸进清凉的山泉水里。稍停,手臂从水中取出,不见一只蚊子尸体,也不见一点血迹,泉水不仅淹死了蚊子,还保持了手臂的清洁。
大家都愣住了。麦子嘻嘻笑道:“高粱,你赢了。”
穹小翻了翻白眼,对高粱说:“你娃赢了,你当老大!”
高粱冷笑道:“稀罕,鸡巴老大。”
麦子想笑,看高粱和穹小以及白三黑柱的脸色,都绷得铁青。心头猛一咯噔,知道从今以后,高粱和穹小他们的梁子结深了。
就见穹小拿出老大的派头,对白三黑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