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中流知他发怒在即,却怡然不惧,脸上流露出桀骜不驯的神色,'连诺言都不能守信的君王,又怎么配拥有天下?烈中流何苦为这样的人殚精竭虑,苦苦谋划?'
容恬被他驳得猛然一滞,一时无话可说。
谁让容恬刚才豪气大发,大大方方地说了鸣王归烈中流指挥的话呢?
凤鸣就坐在容恬身边,正面站着烈中流,最深切感受到两大低气压正在剧烈碰撞,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连忙安抚道,'大家不要吵架,有话好好说么!丞相别生气,你是一国丞相,怎么可以说不干就不干呢?容恬你是大王,说过的话要算数,反悔是绝对不行的。'
也只有他干把容恬和烈中流都各打五十大板,又故作轻松地吩咐道,'这里火气太大了,口干舌燥的,谁去端点新鲜茶水上来?'
秋月秋星虽然吓的脸色发白,但还是非常伶俐,立即跑着去小茶房,赶紧冲了两碗热茶过来。凤鸣亲自端了,递给容恬。
对这凤鸣的笑脸,容恬在大的火气也只好忍着,接了茶碗过去,低头喝闷茶。
一触即发的火爆场面,总算稍微抑制。
凤鸣又去捧另一碗,走到脸色一样难看的烈中流面前,露出央求的笑容,低声道,'丞相,先喝一碗茶消消气吧。'
升起袅袅热气的清茶,地道烈中流眼皮底下。
烈中流盯着那茶片刻,叹了一声,伸手过去,接了那茶,却没有往嘴边送,就势在旁边的桌上一搁,沉声道,'鸣王请跟我来,我们私下谈谈。'拉着凤鸣转身出去。
'慢着。'容恬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两人背影都是一凝。
容恬放了茶碗,飞快走到凤鸣身边,大掌把凤鸣一直手握住,却不作声。
凤鸣叹道,'我只是和丞相说两句话。'
容恬沉着脸,'有什么话,一定要私下说?我是大王,没有我管不着的事。'
烈中流沉声道,'国家大政,人人各司其职,各做好各的事,才能天下太平。大王如果什么事都要管,何必设丞相和文武百官?'
众人听见两人说话口气,刚刚才稍放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
眼看空气中看不见的弦又越绷越紧。
'就算不能管,听听总可以吧?'一直没作声的卫秋娘忽然站起,伸个懒腰,姿态随意闲适地走过道,'这里毕竟是我的副将府,大家请一起随我到府中游览一圈。烈中流你尽管和鸣王说话,我来做担保,西雷王在你们谈话过程中,决不会插口或者打断,其他人当然也不会。这样不就和私下聊天一样么?'
身边众人赶紧配合的点头,纷纷道,'对,对,我们决不插话。'
'一个字也不说。'
'保证不咳嗽。'
'连屁也不放。'
秋月摒眉回头,'烈儿,你真是的……'
既然是娘子开口,烈中流也没胆子驳回,便目视容恬。
凤鸣暗中拼命扯容恬的衣袖。
'那就按照烈夫人说的办吧。'容恬不自然的道。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当即一起动身。烈中流站在凤鸣左边,容恬一副母老虎看着小虎崽的架势护在凤鸣的右边,三人并肩而行,其余人三三两两根在后面。
出了前厅,转入副将府的小花园,迎面假山过后,一汪碧池跳入眼帘,虽然失于精致,但在艳阳印照下闪耀波光粼粼,也颇为喜人。
两三株无花的绿丛,婷婷立在小池旁,温婉动人,不由人不心情舒畅。
烈中流一边缓步观赏园中初春的自然美景,一边问,'鸣王觉得,是得天下易,还是治天下易?'
凤鸣心中一紧。
虽然大家都在身边,容恬还暗中握着他的手,不断传递来熟悉的体温。
但是根据烈夫人的提议,别人都不许开口,所以被烈中流抓来回答问题的,就只有他一个。
不亚于一次单独考试。
更可怕的是,烈中流心情正不爽,要是回答得不好,说不定会被他嫌弃,从此一脚踢开,另寻良主。
这个后果可是可大可小的……
凤鸣越想,心里越打小鼓,恭恭敬敬道,'得天下不容易,治天下更不容易。'
这个回答不偏不倚,他担心烈中流嫌弃他取巧,又加了一句,'但是我觉得治天下比得天下更难。因为往往有得到天下的人,却无法治理的好天下,例如秦朝那个……厄……我什么也没说。'
烈中流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一眼,温和地笑道,'鸣王不必小心翼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只是聊天,又不是考查你功课。'说完后,再抬步悠然而行。
凤鸣一头冷汗,暗忖道,谁说是聊天?明明就是考查,耸肩苦笑道,'我尽量放松。'
应该说,烈中流对于凤鸣的态度,一向是比对容恬的态度好。
他对凤鸣稍稍点头,似鼓励又似赞赏,继续和凤鸣并肩在简陋但风景自然喜人的小花园中,轻声道,'天下王者,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希望自己能统一天下,而九个之中,能够明白治理天下比取天下要难的,恐怕不超过四个。天下不是一块肥肉,抢到手后吞下肚子就万事大吉了,天下有这么多的土地百姓,抢到天下之后,如果无法治理,乱局立即重起,生灵也会再度涂炭。'
烈中流的声音悦耳,侃侃而谈,音调起伏婉转,赋予节奏性,自由一种蛊惑人心的温然。
凤鸣垂首恭听,不由道,'丞相说的是。'
'从很多人来看,这十分之四的君主,知道得天下后还需治理天下,已经是识大局的明君,但以我来看,要当天下之主,只有这么一点见识,是远远不够的。'烈中流话锋一转,目光停住在一株刚刚抽出嫩芽的小苗处,停下说话。
'那个……'凤鸣转头瞅容恬一眼,回过头来看烈中流,虚心请教道,'以丞相的意思,怎么才算有远见的君主呢?'
烈中流沉默许久。
半晌,他才叹道,'要鸣王周游列国,此举确实危险,连我也不敢担保鸣王绝对不会遭遇任何事故。但如果鸣王不这样做,我为鸣王量身订制的大计就无法施展,鸣王的作用无法发挥,到头来,所谓我能让天下一统的过程大大缩短的话,都将成为空谈而已。'
这个人思维如天马行空,刚刚说到天下之主需要具备的见识,一下子就无头无脑的跳到了凤鸣周游列国的事上,听的所有人如坠云里雾里。
幸亏众人已经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谋定而后动,看似随意的行为,其实大有玄机,都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凤鸣非常乖巧地给他一个话头,'周游列国这个任务,和丞相刚刚说的远见有什么关系呢?丞相可以先把治天下和取天下的那个事说明白么?'
不要怪他头脑简单。
实在是烈中流头脑太复杂了,说话一个圈绕一个圈子,可怜他鸣王的脑筋全是直的,弯都弯不过来,何况还要绕上十个八个圈子。
'治天下,比取天下难,这个相信大王和鸣王都明白。'烈中流淡淡道,'但是治天下,需在取得天下之前就做好准备,这一点,大王和鸣王想过么?'
众人心中一动。
容恬更是露出认真聆听的神态。
'人人都知道,战乱一起,必将生灵涂炭。其实涂炭的何止是生灵,万物都会遭遇横祸。十一国百年来的精髓,极有可能被毁之一旦。各种典籍、兵法、药房、礼乐、民间秘籍,这些经年流传下来的文化,大部分都会在战火中消失,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令人痛心不已。'
烈中流此刻已经不复刚才在前厅处的强硬倔强,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和暖宜人,像讲故事似的缓缓道,'例如北旗,有一个叫孙梦的人,善于种谷,一生都在钻研土壤和谷种如何配合,不同年份,不同的天气,何种土壤应该播何种,都自由一套道理。据说他所种植的地,谷子收成总比别人多上六七成。'
'哦……'
孙梦这个名字,烈儿随容恬潜入北旗时,是听人说过,刚想搭腔说'我也知道这个人',忽然想起不能开口,立即用手掩住嘴巴,把话吞了回去。
'这样的人,在争夺天下的大战中,和普通百姓没有丝毫不同,遇上士兵,一刀杀了就杀了。但在太平天下,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鸣王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将此人保留下来,或者至少将他所琢磨出来的耕种之法保留下来,写成书籍,日后教导其他人,天下统一后,家家粮食都多上六七成,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件大事。'烈中流说完这番话,正巧已经绕着小池曲折走了一圈,回到刚才的假山处,边停下脚步,回顾身边的凤鸣。
'我明白了……'凤鸣恍然大悟道,'丞相要我周游列国,是想我收集各国人才,为日后治理国家留下各项技艺的传人?'
心下大为感动。
烈中流不愧是烈中流,其高瞻远瞩,天下少有,难得的是他不但重视兵力和天下的归属,而且也非常重视天下的文化。
统一国家而加以治理,并不仅仅是喂饱人民就行了。
伟大的王朝,必定有其伟大的文化。
经典、诗词、礼仪、乐曲,还有各种各样的民间技艺,这些凝结了多少代人心血和灵感才得以诞生的瑰丽文化,怎么可以让战火粗暴的毁灭?
'并不仅仅如此。我请鸣王周游列国,有三个任务,希望鸣王可以做到。'烈中流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凤鸣,对他竖起三根手指,一一数道,'第一,请鸣王在所经之处,尽量收集各地典籍,各种记载民间技艺的书本,或唱词,或书画。有的旧本原本就不多,一经大战,恐怕就在也找不到了。若有身怀异技的能人,鸣王不妨以重金聘用,央他们写下传艺秘本,以备将来之需。'
'嗯,我明白了。'凤鸣大大点头。
身为一个现代人,凤鸣对烈中流这个建议不但赞成,而且大为佩服。
想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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