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面前站停,而且同它作一番短短的、默默的、热情洋溢的对话。这时,丁香花会悄悄地、温柔地向他预言又一次即将降临于他身上的种种幸福,他也注视着它,仿佛某个人由于心里有很大的幸福或痛苦,而要对别人倾诉又觉得灰心绝望,毫无信心,于是不得已把满腔激情转而诉诸于宁静的大自然,而大自然似乎也真的盯住他看,好象有所领悟似的。他久久瞅着它,仿佛它是某种有灵性的、富有同情心的、可以信赖的东西;由于它有永恒的抒情性的魅力,他把它看得十分珍贵,认为它不仅仅是他罗曼史中富有戏剧性的附加物。
在他同丁香花可爱而柔和的香气对话、并且听了它的预言后,他就走上楼去。他在走廊里搁下了手杖,然后门也不敲他走进了她的起居室。他的双手悠闲地插在淡色夏装的裤袋里,一项圆帽推向后脑勺,因为他知道,她也许为他而憔悴呢。
‘早上好,伊尔玛!你也许会……’他正想说‘吃惊’这个词,可自己却吃了一惊。当他进室时,他看到她猛地把桌子一推站起身来,仿佛想急急忙忙取些什么,但不知道究竟要什么东西。此刻,她只是茫然把餐巾放到嘴上,站在那边,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桌上摆的是咖啡和烘制的糕点,桌子一侧坐着一个蓄有雪白的三角胡子的老先生,衣冠楚楚,看去颇有些身价。他嘴里正在咀嚼什么,这时惊愕地盯着他瞧。
他立刻摘下帽子,在手里尴尬地晃动。
‘哦,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听到‘你’宇,老先生就停止咀嚼,此刻注视起姑娘的脸来。
善良的小伙子看到她脸色刷白,依旧这样站着一动不动,不由心惊胆战。这时老先生的模样儿又难看得多了,简直象一具死尸!他的头发看去不曾梳过似的。这会是谁呢?他为此绞尽脑汁。是她的一个亲戚吗?可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咳,他毕竟不合时宜地来了,真是太遗憾了!他本来在这儿是多么快乐!现在他只好走了!这真可怕,而且谁也不会说什么!——他该怎样对待她呢?
‘怎么啦?’老先生突然开起腔来,同时翻起那灰色的、深陷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地环顾四周,仿佛还想从这神秘莫测的问题中找到答案。他的头脑有些乱纷纷的,脸上的表情十分愚蠢,下唇松弛地搭拉着,显得傻乎乎的。
我们的主人公突然想起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了。他的举止十分得体。
‘鄙人就是……我只想——我想拜见……’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有身价的老先生嚷道。‘您究竟想干什么?’
‘请原谅,我……’
‘呸!您还不死心!您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毛茜,对吗?’他一面说,一面抬头亲呢地向伊尔玛眨巴起眼睛来。
我们这位主人公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那位老先生的话实在欺人太甚,何况由于他希望破灭,平时那副温和的脾气已荡然无存。于是他顿时改变态度。
‘先生,请允许我说几句,’他用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我真不懂,您有什么资格用这副腔地对我说话,特别是我认为我至少有跟您同样的权利呆在这个房间里。’
这对老先生来说委实太过分了。人们平时是不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他内心异常激动,下唇来回抽搐。他有三次把餐巾按到膝上,好容易声嘶力竭地进出下面的话;
‘您这蠢小子!您这个蠢小子——您!’
如果说青年人听了对方回击的话总算克制住自己没有发作,只怕那位老先生万一是伊尔玛的亲戚,那么现在,他再也沉不住气了。由于意识到自己在少女面前的地位,一股傲气油然而生。至于另一个人是谁,现在对他却是无所谓的。刚才他已受到对方极其粗暴的侮辱,此刻感到自己在这座屋子里也有一份享用的‘权利’,于是他急速地往房门方向转过身去,声色俱厉地要那位有身价的老先生立即离开屋子。
一刹那间,老先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不一会,他又哭又笑喃喃不清他说起话来,两只眼睛在房间里扫来扫去。
‘原来……如此……不过……这什么话……!天哪,你说些什么来……你竟说这种话来?!’他仰头看着伊尔玛,似乎请求援助,可是她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当不幸的老头儿看出从她那儿不可能指望获得支持,而他的对手又不肯饶过他,始终以咄咄逼人的威势一再示意他走出房门时,他认输了。
‘我就走,’他高傲而又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就走。将来我们再算帐。您,您这个流氓!’
‘当然我们要算帐!’我们的主人公嚷道,‘一定要算!您得知道,先生,您刚才白白地骂了我一顿!眼前——还是出去吧!’
老先生战战兢兢、哼哼唧唧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宽大的裤子套在干枯的腿上直晃荡。他托住腰部,险些儿又倒在椅子。这叫他很不是滋味。
‘我这个可怜的老人!’他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时瓮声瓮气说。‘我这个可怜、可怜的老人!这个野蛮的流氓!……哦——唉!’他又高傲地发起脾气来。‘不过我们要……我们要算帐!我们要算的!我们要算的!’
‘将来我们当然要算帐!’残酷地折磨他的那个小伙子,此刻在走廊里用更加幸灾乐祸的语调斩钉截铁地说。这时老绅士用哆嗦的双手拿起大礼帽,抓起一件厚厚的大衣往胳膊上一甩,然后蹒跚下楼。‘我们当然要算帐!’善良的小伙子温和地又说一遍,因为老先生的那副狼狈相已使他慢慢萌起同情心来。‘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他彬彬有礼地说下去,不过根据您对我的态度看来,您对我刚才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大惊小怪吧。’他恰如其分地鞠了一躬,就撇开老先生不管了。只听得老先生在楼下还在叽里咕噜地对一辆车子发牢骚。
现在他又忽然想起,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先生究竟是谁。莫非真是她的一个亲戚:是伯伯,祖父一辈的人吧?天哪,那他对他也许太粗暴了。也许,老先生的本性就是这样,干脆就是这样!不过真是这样,她应当早已看在眼里了!可她对整个事情似乎满不在乎。关于这点,他到现在才心里亮堂。刚才,他的注意力全给那个恬不知耻的老先生吸引去了。也管不上他是谁了!他真的感到很不痛快。当他再回头往她房里走去时,他踌躇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自己刚才的举止可能有失体统。
他随手关上房门,只见伊尔玛侧身坐在沙发角里,牙齿咬住麻纱衫的一角。她呆愣愣地凝视前方,并不掉头看他一眼。
有一刹那工夫他茫然站在那儿,然后十指交叉,双手按在胸前,由于一筹莫展,用几乎是哭哭啼啼的声音向她叫道: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你对我说说吧,老天爷!’
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搭腔。
他觉得身子热一阵、冷一阵,内心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但接着他又努力聊以自慰:刚才这幕戏不过是一场喜剧!于是挨在她身边坐下,象长辈那样握住她的手。
‘喂,伊尔玛馨,你头脑冷静一下吧。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是他先惹我的;那位老先生。他究竟是谁呀?’
死一般的沉默。
他起身站到离开她二、三步远的地方,手足无措。
沙发旁边通往她卧室的那扇门,此时正半掩着。他突然走了进去。床上没有床罩;床头柜上,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十分触目。当他再次进卧室时,手里拿着几张蓝纸,也就是现钞。
一想到他转眼就可以改变话题,心里很高兴。他把这些钞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说:
‘这些钞票放在那边,还是把它们锁起来吧。’
可是他的脸一下子白得象蜡一样,眼睛张得大大的,两片嘴唇一上一下瑟瑟发抖。
当他拿着钞票起来时,她向他翻起了两只眼睛,而他看到了她的两只眼睛。
有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伸出瘦骨嶙峋令人毛发悚然的手指向他扑来,而且扼住了他的脖子。
这位小伙子的模样儿现在真是凄凄惨惨。他摊开双手,象玩具掉在地上给打碎时的孩子那样,用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个劲儿迸出几个字来:
‘唉,别这样……唉——唉,别这样!’
然后他怀着极大的恐惧,疯狂地去抓她的两只手,仿佛想借此使自己和她获得拯救。接着他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
‘请别这样……!请——请别这样!你真不知道……多么……我多么……不!你就说声不吧!’
接着他离开她的身边,又冲到窗前哭哭闹闹地跪下,脑袋紧靠在墙壁。
姑娘执拗地扭动一下身子,在沙发角里坐得更稳了。
‘我毕竟是剧场里的人。我不懂你在搞什么名堂。这种事,大家都在干。我对圣洁的东西已腻烦了。洁身自好的结果如何,我早已看在眼里。这条路行不通。这条路,在我们这号人那儿行不通。我们不得不委身手有钱的人。我们必须睁大眼睛,看自己怎样打发日子。干是就梳妆打扮,还有……其他的一切。’最后她又脱口而出:‘大家都知道,我反正……!’
于是他向她扑去,狠命地、象抽鞭子似地狂吻着她,吻时的声音听来好象他在结结巴巴地说,‘哦你……你……!’他的全部爱情同可怕的、不乐意的念头在绝望地搏斗……
也许,他从这许多吻中已经学习到:对他来说,今后爱将变成恨,肉欲将化成疯狂的复仇;也许,它们以后会一一接踵而至。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一会,他站在下面,在她的屋子面前,在温柔的、笑盈盈的天空下,在丁香树前。
他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动,胳膊朝下托在肚子上。他突然意识到,丁香花沁人心脾的香气又如何向他迎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