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晚终于又睁开了眼睛,一脸的倦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他似乎已经完全力竭了。一个人在这侧雪楼中等了一天一夜,所有的力气也早在那个时候耗完了,等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放心不下。
嘴唇微微动了动,夕照知道他开口说了什么,他也听清楚了,但此刻他宁愿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
梅晚说,为他取出孩子。
孩子还活着,但是他已经坚持不到孩子出世了。
只有这两句话,梅晚却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说出来,夕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自眼角缓缓滴落,他才发现,他也会为自己这个弟弟哭泣。
搭在手上的那只冰冷的手终于缓缓滑落,一寸一寸与他的手分离。
那手上还染着快要干涸的鲜血,此刻终于颓然跌落在被褥之上,如此无力,如此苍白。
那一瞬间夕照是那样不确定,他一直错误的认为无论到了怎样的境地,自己这个弟弟总有办法化险为夷,所以从来都没有担心过他有一天会……死,即使是今天这样的情况,他也一直以为梅晚会平安无事,所以才可以放心的加入五夜宫的战局。
直到他听到风藏的话才突然想起来,梅晚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不过是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家伙罢了。
他也会受伤,会生病,会死。
可笑他竟然知道这一刻才突然明白过来。
怀中的身体是那么冰凉,夕照紧紧地拥着他,他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亲人,此刻却已脆弱的躺着他的怀里,再也不会苏醒。
似乎是有谁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那声音如同深山里最凄厉的狼叫,寸寸断人心扉。
晋楚嫣红来到侧雪楼的门前时,看见的是完全洞开的大门,来的路上什么都没有去想,直到到了门前那些杂念才统统涌了上来。
她伤了他,她说过不再见他,所有的理智都说自己不该见他。
可是她还是来了,站在这里却无法再向前一步。
一时间的茫然让她无比痛恨自己。
也在犹豫的那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突然自侧雪楼的二楼传来,那声音将晋楚嫣红的思绪瞬间打乱,整个世界只有这个声音。
提醒着她,那是一个生命,梅晚和她的孩子。
一瞬间抛却了所有的顾虑,晋楚嫣红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往二楼,看到的却是让她永生难忘的景象。
梅晚脸色苍白闭目沉睡在床上,原本灰色的衣服上此刻全是血的艳红,浓烈的腥咸气息充斥了整间屋子,晋楚嫣红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鲜血是那么可怖,那么让人心惊。
因为她知道,那是梅晚的血。
梅晚的床前坐着一个人,怀抱着一个皮肤上还有着许多皱褶的男婴,那婴儿的身上竟也满是鲜血。
依旧在啼哭的婴儿,此刻给晋楚嫣红的感觉是那么……可怕。
像是感觉到了晋楚嫣红的出现,夕照缓缓的回过身,脸色冷漠得让人颤栗,可是晋楚嫣红来不及去为他的神情颤栗,因为她看见了梅晚腹部那个让人胆寒的伤口,那已经不能算作是伤口了。
“血姬……”夕照的声音有着一些空茫,向着晋楚嫣红缓缓走来,他说到:“这个孩子不是你们五夜宫一直想要的吗?”那带着血的孩子被强塞进晋楚嫣红怀中,毫无所觉的晋楚嫣红仍是注视着像是安静沉睡着的梅晚,手中被塞进了孩子也无从得知。
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晋楚嫣红只想说那不可能,梅晚不可能会死,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他承诺过一生一世的。
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唤她红儿……
一瞬间那些被背叛被欺骗的愤怒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眼前,这似乎是无尽的鲜血,梅晚平静的睡颜。
夕照看着晋楚嫣红的表情,很久很久以后,才终于说:“他死了……”
夕照说,梅晚死了。
晋楚嫣红像是有些不解的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他死了……”夕照疲惫的重复一遍,语气中有那么多的无奈和绝望,“现在你甘心了吗……他被你害死了……”
……他被你害死了。
晋楚嫣红的脑中不断重复这句话,他……是被她害死的。
因为她伤了他,害他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出来,是她将他一个人留在这侧雪楼中,整整一天一夜,流尽了几乎所有鲜血,是她以为背叛就罪无可恕,将他伤得如此厉害。
是她害死了他。
那句话还在重复,怀着的孩子却哭闹得更厉害了,打断了晋楚嫣红的所有思考。然后晋楚嫣红木讷的低下头看着那个孩子,看了很久很久,她才终于落下泪来,低喃一句:“好丑。”就为了生下这样一个丑陋的孩子,梅晚死了。
番外 夕阳染墨
那是晋楚嫣红第一次见到梅晚,从那以后,便纠缠不清了。
她是无意间来到那座梅林的,作为五夜宫逝夜阁阁主,她会去到雁回村那种地方不过是因为要在路上劫杀牧月崖右使叶芜。
沿着村中那条小道来到了村子后山的林子中,晋楚嫣红便看到了那些看似柔嫩却透着倔强的枝桠,是梅树,幼小的梅树。那些梅树让她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便出生在梅开的时节,她的母亲血染了整个冬夜的雪。
很久以前便听别人说,她的娘是一个若梅一般孤高清丽的女子。
晋楚嫣红忍不住伸手轻触梅枝,那是真实的触感,坚硬的枝干上点点红艳正欲绽放,娇柔却似乎孤傲。
也许是很多人都这么形容梅花,晋楚嫣红便也这么觉得了。
梅林很是广阔,那条小径延伸着向着的是夕阳的方向,晋楚嫣红就这么毫无准备的顺着小径的方向一直往下看去,便见到了路的尽头那梅树之下的背影。
晋楚嫣红不知为何便开口了:“这些梅花……是你种的?”
梅树之下的男子回头看她,一身的灰衣,身上染了薄薄的尘,却在黄昏中泛起了朦胧的光晕,仅仅有一种让人难以说清的平和宁静,逆着光,他的轮廓十分清晰,面容却被模糊了。晋楚嫣红听到那人说:“那些是刚种下的,还有两年才能长大。”他的声音便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般,带着一种宁和。
“是吗?”晋楚嫣红冷冷的说,顿了片刻又道:“我不爱梅。”
男子淡淡的笑:“也许你可以试着认真的去欣赏他们。”
“是吗?”晋楚嫣红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梅花让她想起了晋楚云裳还是眼前的男子目光太过柔和,晋楚嫣红的语气没来由的便放得轻缓起来:“那么等梅花真正开放的时候,可以让我一观吗?”
这句话脱口让晋楚嫣红自己都是微微惊讶,她本是只在此处留一天而已,今后也许便是永远都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了。但她却说了那样的话,是真的要赏梅,还是贪图这一刻这种宁静安详的感觉?
灰衣的男子颔首:“姑娘随时都可以来。”
晋楚嫣红想着,也许是真的过了太久打打杀杀的日子了,所以在这个村子里看到这样的景色便真的为之所触动了。
当天晚上,晋楚嫣红选择了在村尾一户门口挂了一串细小铃铛的人家借宿,敲了门,却久久没有人回应。
正要离去,却突然听到屋内传来轻微的碰撞声。
晋楚嫣红脚步一顿,回身推门,小屋的大门竟轻轻便被她推开,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陋,屋中央唯一的桌子上燃着一盏油灯,灯光昏暗,照着灰衣男子苍白的脸,还有他深深蹙着的眉。
是那个种梅的男子,晋楚嫣红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灰衣的男子正靠在床头一手紧紧按住胸口,像是听到了声音,他睁开了紧闭的双目,向着晋楚嫣红投来一个满是歉意的眼神。
只犹豫了片刻,晋楚嫣红向着那个男子走去:“我能帮你什么?”
似乎是怔了片刻,那男子才虚弱的向晋楚嫣红道:“桌上有药……”晋楚嫣红闻言转身为他端起桌上那碗药,手中微凉的触感让她皱了皱眉:“你的药都凉了。”不过她仍是端着药来到床前,递给了那个男子。
男子向她笑笑,绕是此刻他被疼痛折磨得脸色苍白,那笑容依旧让人看着十分温暖。
晋楚嫣红留下来照顾那个男子,他的病似乎十分严重,晋楚嫣红不知道他究竟有多么难受,但她看着男子汗湿的发与苍白的脸色,眼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照顾了他整整一夜,他的痛苦都被她看在了眼里,那个看似孱弱的男子有着常人无法相比的隐忍。
很久以后,那男子似乎才好了些,声音依旧微弱:“谢谢。”
晋楚嫣红微微失神,直到此时才发现她根本没有理由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冷冷道:“你若死了便没人照顾那些梅树了。”
她垂下眼眸看那灰衣男子的反应,却见他已闭着双目沉沉睡去。唇角微微勾起,晋楚嫣红淡淡的笑了,似乎连她自己都未发觉。
照顾那个男子到深夜了,晋楚嫣红也是有些倦了,她伏在男子的床边静静睡去,竟是头一次没有一丝防备。
醒来的时候,床上的男子还在昏睡,晋楚嫣红来到窗前看着窗外,阳光斜斜照射在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树上,树叶留下的阴影覆盖了一地。
一只白色的信鸽立于窗前。
晋楚嫣红将白鸽脚上的信抽了出来,鸽子便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缓缓打开手中的信纸,纸上只有一句话:计划有变,静待五日。
收好信,晋楚嫣红眼神微变,转过头看着床上的男子,却发现他已经醒来,脸色依旧苍白,却是对着她轻柔的笑着。
晋楚嫣红不待他开口便道:“若是感谢我,不如留我在此地多住几日。”
“荣幸之至。”男子脸上的笑容让晋楚嫣红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此后的四天,晋楚嫣红住进了男子的小屋中,她知道了男子的名字,梅晚。
这几天梅晚的病都一直没有再犯,两人相处间话并不多,每天早上梅晚都会出门去后山看一趟梅树,其余的时间便留在屋子里看书,同晋楚嫣红聊一些感兴趣的话题。
梅晚会做饭,会井井有条的收拾一切,晋楚嫣红并不惊讶,在她看来梅晚就是那种如家一般让人莫名便能感觉到心安的男子,令晋楚嫣红惊讶的是他做出来的饭和她想象中的味道差很多,若真要形容便只能归结为两个字……难吃。
然而这四天相处晋楚嫣红不过也只能找到他这一个短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