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来找去,最后发现只有马桶周围还有下脚的地方,没辙只得捡那个臭墙角坐下,反正在四川已经看了一个多月马桶,味儿早习惯了,其实守马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夜里有人接手时成心溅你一裤子尿汤,碰上这种事,咱只能干瞪眼。有几回晚上不知哪个狗东西犯坏,溅我一身肥汤不说还狠狠踩了我腿肚子一脚,我疼得咧嘴直哼哼,还被那个坏蛋臭骂了几句。来这种地方的家伙都有股邪火,咱又是外地人,敢还嘴,可能连北京的看守所也回不去了。嗨!虎落平阳受犬欺,犬被拔牙没人理。反正得回北京服刑,到时候老子也捡几个外地老冒儿整治整治。幸亏当时有这信念,要不还真不知道能否回来呢。在故乡的看守所,老子总不至于再守一个多月马桶吧。出狱后不久,有次我和于仁喝酒时臭侃起监狱里的人权问题。我愤愤的表情却让于仁好一顿嘲讽,差点把我气死。
“人权?什么人权?别他妈听美国人瞎咧咧。给罪犯人权就是对不起受害者。他们要知道尊重人权就不犯罪了。你以为监狱是宾馆哪?”
“我他妈跟他们能一样吗?我冤不冤?”我几乎都站起来了。
“不冤!你是好东西呀?放着好好的女朋友不要,学会傍款姐儿了,您倒长眼哪!还碰上个军婚。你不进监狱谁进?放心,哪国的监狱也不舒服,真跟宾馆似的我也去。”我差点背过气,脑子里嗡嗡响,可却又说不过他,没辙,就黑着心狂灌于仁,最终于仁没多,我却在家里躺了两天。
“兄弟,怎么个茬儿啊?”一个三十多岁的京片子钻了过来。
“跟人家掐起来了。”虽然不是面对面的打斗,可终归是男人之间的一种较量。用“掐”这个词,我挺满意,不是实话,可也不是瞎话。
“厉害呀!跟谁?”京片子俩小眼睁得溜圆。“当兵的。”“呦!神仙放屁,非同凡响!”京片子直咂嘴。“滚!滚滚。”他一脚踹开了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滚,给我兄弟让开。臭老冒儿还不看马桶去?没长眼哪?”他扭脸冲着我,手指还点着那家伙的脑门。“他妈的小佛爷一个,也敢在这儿混。跟哥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咬咬后槽牙,终于能离开马桶了,北京人民真好。“在四川跟当兵的掐起来了。”说着我也解着恨地给了那家伙一脚。“这帮老冒儿,全不是好东西。”
“这么说,你是在四川让人家逮着的。”京片子又回头瞪了小偷一眼。
“我是河南的。”小偷抱着脑袋,生怕晚说一秒,再挨几脚。
“滚一边儿去,全一个揍性!”京片子不再理小偷了。“兄弟,你跑四川干什么去了?”
“我们单位在四川施工。”
“你们单位装什么孙子?不保你?”
“保不住。”
“这么说,你给丫打得不善?”
“他——,”我咳了一下。“丫这辈子也硬不起来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真他妈没劲!
“够狠!够狠。都他妈不是好东西。”京片子从指头缝儿里变出支烟递给我,“偷着抽。”
我很久没抽过烟了。刚抽两口就有点发晕,烟味和马桶的味道混在一起,呛人脑浆子,一阵阵的恶心。同时裆里又痒起来,痒得我直扭屁股。
“怎么了?”京片子似乎挺关心我。
“痒。屁股沟、大腿里面全他妈痒。”我歪着脑袋,直龇牙。
“湿疹。这地方潮,四川是不是更潮?”
“对。”
“没错。北京的看守所呆长了都起这玩意儿,何况四川。”京片子门儿清。
“还真他妈难受。”我忍不住想去抠。
“别抠,抠破了容易感染,一烂就坏菜了。”京片子赶紧拦住我。“晚上,你脱了裤子到暖气边上烤烤,等这层皮蜕下来就好了。”
我点点头。扭脸看到暖气边横七竖八挺着好几位大爷,就知道没戏了。“没准明天就提走了,一晚上也好不了。”
京片子点点头。“几下?”
“三下。”我的心又开始下沉,肚子饿得厉害。
“快!才三下。表现好点儿,两年半就出来了。”京片子揉揉鼻子。“我还不知道得几下呢。”
“哥哥,您犯什么事了?”我很奇怪,这么一个滑头怎么也会给逮起来?
“这算什么,咱有人。早晚他们得把哥哥送出去。操,我就不信?”京片子单挑大指,嘴快歪腮帮子上了。
“这回哪?”
“这回是脚面长鸡眼,点儿背。”京片子有点泄气。“人要倒霉,喝风都得呛着。”
“到底怎么回事?”我越来越有兴趣,总算能有人聊会儿了。
京片子摸摸脑袋。“哎!我不是开了个音像店吗?咱他妈老老实实做人,不玩儿歪的斜的,生意挺好。有回工商和派出所的联合检查,愣说哥哥的东西全是盗版的,要他妈没收。我操!我怎么知道那些玩意儿是盗版的。美国人保护他妈的什么版权碍我哪儿疼了?——”京片子越说越气愤,大有打过鸭绿江的劲头。
“后来呢?”
“我那点儿货好几万哪!能让他们这么抄走吗?咱有人,找人呗。”
“可,可你怎么还进来了?”
“那不咱的人还没来吗?他们就要抄,咱不干,不干就进来呗。”京片子义愤填膺,似乎天下除了祥林嫂,就数他倒霉。
“不对吧?哥哥。”我特地压低声调。“要是光卖点盗版盘和带子,不至于给弄这儿来吧?”
“那——”京片子似乎有点难以开口。“那不是还有点毛片儿吗?”
“嘿嘿——”我终于乐了出来。
是啊!一个多月以来这还是我头一回乐。我以为自己变成史泰隆了呢。现在看来没什么事能让人失去笑的机能,虽然仅仅是嘿嘿两声。“人生得意须尽欢”是种情调,要是能做到“生平不幸也欢颜”的话,则是大彻大悟了,也就是常说的二百五。
至今我依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天爷的眼算是长到天灵盖儿了。做坏事而逍遥自在,做好事而倒霉的人有的是,可我还真没想到能轮到自己。我又做了什么呢?
第一部分改行杀人了
说真的,从小也没人告诉我,对错、是非、美丑、善恶到底是怎么分的?十几年学算是白上了。有一次坐火车,我遇到个道骨仙风的老教育工作者。无意中谈起现在孩子的品德江河日下,老人感慨万千。
“现在的孩子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关键在老师。”老人嗓门挺大,面颊泛红。“教不严,师之堕!如今的老师会教什么?他们自己都是半瓶子醋,瞎逛荡。就会在课堂上照着教学大纲念,对,他们还会乱收钱。教书育人,其实育人比教书更重要。首先要把孩子往正道上带,否则让一个坏蛋掌握更多知识,那不就是更大的坏蛋啦。所以首先是育人。以前的学校,上来就死背三字经、百家姓,只学四书五经、考八股是有点偏颇,但那却是做人最实实在在的规范。古文根基好的人,个人品质不会差到哪里去。现在的老师会说爱国,可怎么爱?他们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育人就是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老人意犹未尽,就看到我目瞪口呆的痴痴傻相儿,明白不过是对牛弹琴。老人哈哈一笑。“小伙子,看我烦吧?我这老东西就会胡说八道,天生爱教育人,爱当老师,老招人骂。其实说了半天全是狗屎一堆。”
我是牛,可还不是笨牛。四书五经肯定背不全,可老人的意思咱还是明白的。的确,上了这么多年学,可为人的标准还真不太清楚,一知半解、模模糊糊的东西太多。当然搞清了又怎么样,也没准让人多判几下。在小县城看守所里,我还碰上个大学生呢,眼镜有六百多度,他总分得出四六了吧。
“给你说个笑话,也是孩子闹的。”老人非常健谈。“我儿子买了一辆车,切诺基4×4的。买回来的第二天,就发现“4×4”的后面,让孩子用粉笔写了个等于16。我儿子气得骂了半天街,弄的我还下楼去教训他一顿。好不容易擦干净,第二天下楼,发现又写上了。嗨!前后写了四五天。你猜后来怎么着?”
老人说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兴趣盎然。“怎么样?”
“我儿子找不到人,就干脆把车开到修理厂,在4×4后面镶了个等于16。”
“您儿子够绝的?”我已经乐出声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在楼下守着吧?是我教他的,截流堵源嘛。不过现在的孩子太聪明!”
“还能怎么样?”听老人的意思,故事还在继续。
“镶好后,第二天早上再下楼,把我儿子都给气乐了。等于16的后面,又让粉笔打了个对勾儿。”
“哐当”一声,铁门被踹开,警察又顺手扔进一个倒霉蛋。那小子身材瘦小,几缕擀毡的头发支楞着。他惊魂未定地四下张望一会儿,然后弓着身子向前探了几步。他脸色蜡黄,小鼻子小眼挤成一堆儿。这小矬子顶多十八九岁,嘴上的茸毛刚长出来,瘦削的脸和突起的眼珠子,说明他肯定是个南蛮子。
“瞧你妈什么哪?偷地雷呀!”京片子的骂声引来一阵哄笑。
怎么跟自己刚进看守所时一个德行?我摇摇头,不禁暗自庆幸。好在这回老子明戏了,不然也得招人骂。
新犯人忙不迭地向京片子微笑致意。此刻他终于发现只有马桶附近还有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