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的流水线还在转动,工厂还在进货出货,但是已经相当艰难,因为公司从4月开始就连续亏损,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财务周转已入不敷出。公司设法凭着多年累计的信誉增加信贷,然而所有银行现在全都摆出一副情断义绝的样子,停止贷款。看来圈子里面流行的说法一点不假,银行都是“势利小人”,遇到这种情形,就算不是雪上加霜,至少不肯雪中送炭。柳传志一向乐观豁达,现在也不得不承认“电脑市场天下大乱,形势非常严重”。
人们用“黑色风暴”来描述当时困境,似乎没有人能够幸免。电脑业本来是个瞬息万变的产业,就像安迪·格鲁夫说的,这是一个“10倍速时代”。每次变化都有一些必然的理由—比如摩尔定律在发生作用。但是这一次风暴来得特别突然,让所有人始料不及。它是从英特尔公司卷起来的。
总部设在美国硅谷的英特尔公司,是全球最大的中央处理器生产厂商。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全世界拥有的6 000万台微机中,它生产的“中央处理器”占据着80%。这英特尔仰仗其市场垄断的份额,总是把芯片产量控制在常规需求量以内,然后给下游的组装厂家以配额。这种“配额”加“定价”的方式,有点像我们国家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商品紧缺时代,所不同的只是,我们那时候是没有东西可卖,而这个英特尔却是刻意地保持一种产销平衡,以便把自己的利润率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上。你只要看看柳传志宣布自己得到英特尔公司“芯片份额”时的那种喜悦,就可以想像,这东西是多么重要。举个例子来说,1991年春天“386SX中央处理器芯片”的“配额价格”为95美元一片,而没有取得“配额”的联想,只能以每片195美元从黑市上买了一万片回来。
联想有个如意算盘,尽管在中央处理器上吃了亏,但仍能从整机销售中大捞一笔。不料这时AMD公司把自己的“386SX芯片”投放市场,性能更优,售价却便宜不少。AMD是个规模不大的芯片生产厂商,一直野心勃勃地跟在英特尔的后面紧追不舍。英特尔当然不能允许它赶到前边,于是跟着宣布把自己的产品降价。由此开始了两家芯片厂商的降价战。柳传志和他的员工们祈祷这批黑市来的芯片能尽快抛出手去,可是用户全都拿了“买涨不买落”的心态来对待市场的变化。就这么相持到夏天,眼看着芯片价格每天都在下滑,到7月份只卖50美元,香港联想仓库里的那批货,价格竟已跌去70%。
盛夏时节柳传志和董事会的全体成员在泰国开会,财务人员紧急报告,公司账面的亏损已经达到1 700万港元,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时公司远没有现在这么强大,整个香港联想的资产全加起来也就是3 000万元。几个月间就丢了大半条命。柳传志不免心里发慌,赶紧返回香港。离开曼谷之前听了朋友的建议去朝拜四面佛。导游告诉他这佛祖特别灵验,不过所有人在如愿以偿之后必须回来还愿,否则将有大难临头。柳传志本来不相信这个,可是心里着急公司的处境,有病乱投医,当场许愿“佛祖保佑公司平安”。
香港这边已是一团糟。员工们全都瞪着眼睛看经理,经理们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一件事情大家都明白,依照公司的财务状况,两月内如果不能扭转局面,那就只有关门一途。
柳传志性格中谨慎中庸的一面为很多人关注,既被人赞赏又被人嘲笑。其实此人性格深处还有铤而走险的野性,每逢绝境需要豁出命来放手一搏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踌躇不前。联想迄今为止20年的历史中,这样的时刻其实不少,所以柳传志、李勤、张祖祥和杨元庆才会承认公司是“九死一生”。1991年夏秋之际的香港联想就是一例。
柳传志先是大声呼喊“顶住,必须顶住”,就像一个败军之将在喝令部下停止溃退。然后开始大幅度缩减公司的开支,比如规定“招待费人均一次不得超过20元,陪客人数不得超过两人”、“乘飞机出差须经主任经理批准”、“公司员工出差到广州、深圳、珠海每人每天住宿标准不超过40元”、“出差期间的交通以公共汽车和小巴为主,报销出租车票必须注明理由”,都是那年秋天新增的规定。不过,渡过危机的最重要步骤,是率领整个公司战略转移,把生产线从香港撤回到深圳,把香港联想的100名蓝领工人全部裁减,这样能够让公司每个月的开支减少120万港元。
公司历史上的第一次裁员在两小时内完成。应旗头一天晚上接到命令主持裁员大局,连夜为每个将要离开的工人准备好支票。第二天早晨他来到车间,面见工人,用一种凄婉的口气宣布决定,递上支票,说明那上面有多少工资和补偿金。100名工人大都是插装配件的女工,只读过初中甚至是小学,这意味着她们离开这里以后就很难再有工作。但是没有人争辩什么,只默默地走到工位上拿走属于自己的用品,在保安人员的目送中走出厂房,一个跟着一个,让应旗感到“很受冲击,心里特别难受”。
第四章 “斯巴达克方阵”第37节:柳暗花明
1992年1月,公关部宣布“1991年度公司十件大事揭晓”,遭遇“黑色风暴”一事自在其中。当时这一条是这样写的:香港联想集团平安度过席卷国际计算机市场的“黑色风暴”,1991年12月板卡销量近10万块,当月经营额1。32亿港币,创历史最高纪录。
看来“大撤退”的决策发生了作用。1991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新扩建的深圳联想厂房投入使用,面积3 600平方米,正好对应了中央政府将联想微机的生产纳入国家计划的“好消息”。1991年年终,柳传志在香港举行圣诞联欢晚会,面对政府和银行业的官员以及计算机业同行发表演讲,题目就是“什么力量使我们冲过91黑色风暴”。听上去,几个月前的痛苦经历已经成了展示公司新业绩的陪衬:
我们不但挺过了这场风暴,而且大大超过了预定值。原计划1991年营业额5。5亿港币,结果我们实现了9。5亿港币,年递增率88。2%,不仅把
1 700万元的亏损全部填平,而且还得到至少1 000万元的利润。
现在我们每月生产10万块主机板和扩展卡,销往欧美各个国家和地区,据估计,全世界个人计算机的消费量大约在1 500万台左右,按我们目前销售量计算的话,每年就是100多万块,那么,香港联想生产销售的主机板和扩展卡,就大约分别占了世界市场份额的2%和8%。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他飞回北京,在办公室里等待机电部排名最后一位的副部长胡启立来访。他到机电部来任职,有个愿望就是再也不要在机械电子行业里分什么国营和民营。“我这里面没有‘亲儿子’与‘干儿子’,”他逢人就说,“全部一视同仁。”1992年新年过后他来到联想,对公司的高级经理们说:“中国应该有自己的IBM,有自己的跨国公司,你们走这条路很有志气。”
副部长的面前摆着两盆鲜花,还放着党中央机关报出版的一本新书《联想之路》。看来“黑色风暴”真的没有埋葬联想,前边已是柳暗花明。不过,柳传志没有当场说穿、部长也没有搞明白的一件事情是,1991年联想卖了26 000台AST电脑,赚了2亿港元。同时还卖出3 000台喷墨打印机、1 200台激光打印机、558台绘图仪、330台扫描仪和100台工作站。这些东西大都来自惠普、Sun和IBM公司。这些外国货的代理利润弥补了公司亏损,还带来盈利。此中奥秘,柳传志在“黑色风暴”的风口浪尖上已精心部署为“扩大其他方面贸易额”的战役,在“风暴”过去之后又委婉道出:“堤内损失堤外补”。
1992年北京的早春特别明朗,渡过危机的柳传志心情舒畅。这一天正在说笑之间,忽然头晕目眩,一头栽倒,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医生说他老病复发,已经演化成严重的美尼尔症。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泰国导游的话,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去“四面佛”前朝拜还愿呢!
第五章 曾是西风漫卷时第38节:1992年春天
这是一场赛跑。跑在前面的人说:“你在后面吃土吧。”他跑得快,我在后面吃土,这没错。咱们现在必须狠下心来,踏踏实实在后面“吃土”,但心里的希望是做“领跑”。
—柳传志
1992年早春,邓小平在中国南部把那些激进的改革人物聚集在自己的周围时,柳传志也在北京煽动属下,把他们营造成无坚不摧的斗士。在这之前的36个月里,北京被意识形态的争论分了神,“姓社”还是“姓资”、“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反和平演变第一”还是“经济建设为中心”,都是当时媒体纠缠不休的问题。“左派”和“右派”互争长短,政府官员踌躇不前,像《人民日报》这样一向在关键时刻号令全国的报纸,也在等待中南海新一代领导者的指示。现在,全中国都听到了时代的脚步声。1月的最后一周,广东省顺德市有个农民说:“我不管你们搞的什么主义,现在就很好。你说这是社会主义,那就社会主义好,你说这是资本主义,那就资本主义好。”这话如果只在私下悄悄说说,倒还没什么,难得的是报纸居然会公然刊登出来。更加让人惊讶的是,当时这农民的对面站着一大群党的高级官员,他们簇拥着一位老人,那正是已经退休26个月的邓小平。
邓小平在广东、武汉和上海的巡视,成了我们国家最重要的事件。除此之外,这个春天的新闻特别多。杨尚昆告诉那些还在犹豫的政府官员:“更放宽些,更大胆些。”这位国家主席显然面临着经济即将起飞的新周期。一周之后,机电部在北京召开厅局长会议。对于联想竟能每月把至少10万块微机主板卖到海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