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问题得到了基本解决,大家的心便安定了下来。可是有些事已经不是政府和组织所能包揽的了。其中突出的就是孩子上学的问题。当我们还在埋头盖房铺路时,深圳的其他建设已经一日千里地在发展,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才潮水般地涌入。而当我们这些‘老深圳’人准备从老家把自己的老婆孩子迁来跟我们一起过时,已经全然没有了我们可以去的地方:家属工作,全被那些打工者抢去了,孩子想上的好学校也都被大富豪们的子女占据了。我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深圳,最终成了别人的乐园,我们自己的坟墓——可能我说得重了些,但事实上我们经历的心理痛苦的确是这样。
深圳后来一般招工单位都要求有大专、大学以上的文化。我们一想惨了,等我们的孩子参加工作时,不得至少要大本以上的文化程度吗?于是把孩子培养成大学生成为我们安家落户后要做的头等大事,一连串的难事也就开始了。首先,我们的从山区或者文化底子本来就差的农村甚至边远地区来的孩子们转学到深圳后,学习跟不上。怎么办?找好学校呗!可好学校是我们这些人进得去的吗?好学校找不到我们就想法请好的家教吧。于是在我们基建工程兵单位里,请家教成风。大批内地来的大学生一时找不到工作,便纷纷进驻我们的每家每户。随即我们辛辛苦苦盖楼筑路积攒下的血汗钱被卷得所剩无几。有的人自己的家里还没有来得及买齐家具备好新床,即将挣来的钱都花费在孩子的家教和上学上。家教一个月高的一两千元,一般的也要花上几百元。
我们的工程头头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进深圳最好的中学,特意一个月花三千元请博士生做家教。我们的职工家属曾经反过来为那些当家教的大学生们做保姆。有个职工的家属来深圳后一时找不到工作,她丈夫又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家里的孩子请了一个湖北某大学的本科生,每月说好了给两千元进行三个月的强化家教。那女家教不仅吃住得我们职工管,而且还必须负责接送她。有一次这个职工在工地活忙了些,没有及时把钱送回家,这个女家教就直骂孩子的母亲,最后让这位母亲当着孩子的面跪下认错。天下哪有这般理:主人反给请来的家教下跪!可是这样的事就在我们基建工程兵建设队伍中发生过。我们的职工知道后,就找到那个女家教,狠狠揍了她一顿。结果人家有叔叔在公安局工作,把我们的职工关了起来,最后是我们单位群起攻之,才把人放了。想起这些事,我们这些没有被钢铁和水泥板压垮的人,却被孩子上学的无奈压得心痛泪流……”
“就说说我自己孩子的事吧。”当年还是满脸稚气的黄钢,如今已是满颊胡须的中年大汉,他在我面前毫无掩饰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说,他的孩子是上完小学才到深圳的。孩子没有一开始就到深圳上学就是因为当时黄钢的家没有安顿好,再说一家四口人一下到深圳仅靠他一个人的工资也很难度日,所以等他家属也找到工作时才把两个孩子从老家迁到深圳。没想到他的大孩子进中学成了问题。他找的第一家中学比较好,花了五万元赞助才进去。可一年下来学校通知他,由于成绩跟不上,劝其转学。没办法,黄钢一年白丢了五万元血汗钱。后来找到了另一所中学,可另一个问题出来了,说户口不在所在地,不能随便插班。好说歹说,黄钢托人拐来拐去找到市教育局的一位干部,才给解决了。
上到半年,学校让孩子带回一张通知,要求学生“自愿赞助三万至五万元,用于改善学校设施”。黄钢家本来经济就紧张,一个半人(他爱人的工资只能维持自己的生活)要养活四口人,再说刚刚被前所学校“宰”了五万元还没喘过气,怎么“老虎”又来了?黄钢硬压着心头之火,脸带很难看的笑容找到校长请求“从宽处置”,黄钢想以曾经是这所学校的建设者身份出现,可能校方会给三分面子。谁知那校长见他后就眼睛一瞪,说:人家一个插班生交二十万的都有,你们这些穷当兵的怎么这么赖嘛!黄钢一听就急了,回敬道:你知道这所学校是谁盖的吗?那校长说,我管谁盖的?在深圳盖房子的还能不是些下里巴人?黄钢说他从未受过这等污辱,开口就朝那个校长骂道:你这样的王八蛋也配当校长,我把孩子送来是瞎了眼!骂也算骂得痛快,可孩子上学的事毕竟仍然是个问题。无奈中,黄钢又从单位借款把儿子送进了一所私立学校。私立学校倒是省心,可黄钢说他从此就像一个背了座山的老愚公似的,每天想着的是怎么还债。
“现在深圳的建筑市场已经不怎么好做了,竞争十分激烈,我们单位不得不做些贸易。前年我从施工一线要求调到贸易公司做部门经理,意在多赚些钱,供两个孩子上学,还要还债……”黄钢说到这里,不好意思起来,“你别看我的名片上已经是‘副总’了,其实徒有虚名。如果不是公司生意惨淡,单位也不会走马灯似的老换老总。我们都是当兵出身的,也许一辈子就改不了当兵的毛病。可这生意场上,我们当兵人的性格便成不了事。这不,我们也算是可以做些进出口贸易,要说黑着心赚大钱不是没有机会,可事情一到我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手里就不成。比如香港总有人说在你们进口的建筑材料集装箱里装点内地市场上热销的手机、VCD什么的,我们哪会答应嘛。有位老板不知从哪儿知道我儿子要考大学,便约我到沙头角‘喝茶’,当场拿出十万元港币,让我答应在我们的一批集装箱里装进他的手机。我说这事你找错人了。他说没有找错。我问,你凭什么说找的就是我?他说,凭你两个孩子都快要上大学了。我一听就火了,说,去你妈的,我家里的事用得着你管吗?那家伙可能还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人,请客的喝茶钱也没有顾得付,收起那十万元钱便跑了。
“其实我当时是窝心,本来为了孩子上学的事遇到那么多叫人说不出道不明的事,他个外人凭什么也来捅我们的心窝?我们已经够累了!”
我的这位战友一点也没有改变当兵的性格。其实后来我了解到,在我们基建工程兵战友中,还有无数为了孩子上学而付出更多代价的人。下面这位,我不便把他的真实姓名告诉大家,就叫他老马吧。
老马在当年是师里有名的精明人,在部队集体转业到深圳的第二年,他一看成天跟砖瓦打交道,还不如回自己的西安市,于是费尽周折从建设大军中分离出来,通过各种关系进了西安的一家大型军工企业当后勤仓库副主任。开始几年,老马很庆幸自己离开深圳这步路走得及时正确。哪知一转眼深圳成了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先不说那是个黄金成堆的前沿市场,单说很多内地人到那儿去一次就兴奋得好像跟出趟国一样;又听不少战友传来消息,说他原来部队上的某某人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过几年又听说另一位原来在他手下当兵的人成了千万富翁,光身边的“漂亮小蜜”就有好几个。老马听后心里痒滋滋酸溜溜的。这光景没过两年,老马所在的军工企业关门转产,百分之四十的人下岗,像他这样非技术人员自然是首当其冲地成了第一批下岗对象。这下可让老马傻了眼:自己堂堂一个军队营职干部没了饭碗,家里一个上高中的孩子都供不起呀!这事闹的!
老马左思右想,最后不得不老着脸皮跑了趟深圳,找到已经当了深圳市某建筑总公司总裁的原部队副师长。“老首长,请你开开恩,我还想回深圳来,要不孩子上学我都供不起了,他还有两年就考大学了,我不能耽误他的前程呀!呜呜……”老马的脸是丢尽了,当初他是瞒着这位领导离开深圳的。老首长看着他的样子,说:“看在你当年曾经为我当过几年警卫的面上,也看在你孩子面上,我帮你想法再把你的关系办来。不过工作问题你自己解决。”老马连连向老首长叩头,心想,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进深圳户口可不像他们部队刚集体转业那会儿。现在能进深圳一般关系是根本不可能的呀!
第五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英雄落泪为娇女(4)
老马重进深圳的事在老首长的关心下办得很顺利,但工作却并不理想。最早他想过回部队继续干老本行,但几年过去变化已经很大,原来的位置不可能再留给他了。无奈,经人介绍,老马凭着他西北大汉气宇轩昂的外貌,进了某公司当保卫部长。在公司当保卫部长说穿了就是“看门”的角色。战友们有时碰在一起,便跟老马开玩笑,说他现在混得不错啊,当了个“营职军衔的看门狗”。这话对老马刺激很大,但为了全家人能在深圳落户,老马不得不忍下这口气。但事情还不止于此。老马要使自己的家人进深圳,必须依靠公司出面帮着办才行。有一天,他终于胆怯怯地敲开了“总裁”的办公室。而正是这一敲门,使老马后来的命运发生了质的变化。
老马意想不到的是,他所在的这家拥有几千万资产的大公司的老板,竟然会是三十来岁的一位水灵女人!而且这位水灵女人与他第一眼相交时,双方竟都呆呆地目视了至少一分钟以上的时间:老马是被对方的美丽所倾倒,那年轻女总裁则是被充满雄性气概的下级所震荡……下面的事是老马身不由己了,且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某些深深埋在心底的欲望。后来老马被调到了“总裁办公室”当干事,其实是女总裁的私人保镖加情人。
老马的工资收入立马丰厚许多,全家的户口也很快到了深圳,只是他不能经常回家,有时甚至一个月回不了一次家。而难得回家一次的主要任务,是给家人送生活费和儿子的学习费用。老马的儿子也是在一家私立学校,费用很高,每月都得送一次钱。有一次老马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