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一张就是了。〃果然下次便带来了那照片。比一般常见的大些。闻先生浓眉下双目炯炯有神,正看着我们,烟斗中似有轻烟升起。
闻先生身后有个瘦瘦的小人儿,坐在地上,衣着看不清,头发略长,弯弯的。
〃呀!〃我叫了一声,〃这是谁呀?〃
素来反应迟钝的仲这次居然一眼看清,虽然他从未见过少年时代的我:〃这是谁?这不是我们的病号吗!〃
立雕原来没有注意,这时鉴定认可。我身旁还有一个年轻人,不是立雕,也不是小弟,总是当时的熟人吧。
素来自命清高,不喜照相,人多时便躲到一边去。这回怎么了!我离闻先生不近,却正好照上了。而且在近五十年后才发现。看见自己陪侍闻先生在照片里,觉得十分的快乐。
在昆明有一段时间,我们和闻家住隔壁。家门前都有西餐桌面大的一小块土地,都种了豌豆什么的,好掐那嫩叶尖。母亲和闻伯母常各自站在菜地里交谈。小弟向立鹤学得站立洗脚法,还向我传授。盆放在凳子上,人站在地下,两脚轮流作金鸡独立状。我们就一面洗一面笑。立鹤很有才华,能绘画、善演戏,英语也不错,若是能够充分发挥,应也像三弟立鹏一样是位艺术家。可叹他在一九四六年的灾难中陪同闻先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一九五七年又被错误地批判,并受了处分,经历甚为坎坷,心情长期抑郁不畅。他一九八一年因病去世,似是同辈人中最早离去的。
那次去石林是西南联大学生组织的,请闻先生参加。当时立鹤、立雕兄弟,小弟和我都是联大附中学生,是跟着闻先生去的。先乘火车到路南,再骑一种矮脚马。我们那时都没有棉衣,记得在旷野中迎风骑马,觉得寒气逼人。骑马到尾泽后,住在尾泽小学。以后无论到哪里都是步行了。先赏石林的千姿百态,为那鬼斧神工惊叹不止。再访瀑布大叠水、小叠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尾泽附近的长湖。湖边的石奇巧秀丽,树木品种很多,一片绿影在水中,反照出来,有一种淡淡的幽光。水面非常安详闲在,妩媚极了。我以后再没有见到这样纯真妩媚的湖。一九八○年回昆明,再去石林,见处处是人为的痕迹,鬼斧神工的感觉淡得多了。没有人提到长湖,我也并不想再去,怕见到那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烂漫,也沾惹上市井之气。
风庐茶事星期三的晚餐(2)
这张照片中没有风景,那时大同学组织活动,目的也不在风景。只是我太懵懂了,只记得在操场围成一个大圈子,学阿细跳月。闻先生讲话,大同学朗诵诗、唱歌,内容都不记得了。
一九八○年曾为衣冠冢写了一首诗,后半段有这样几句:〃亲眼见那燃着的烟斗/照亮了长湖边的苍茫暮霭/我知道这冢内还有它/除了衣冠外〃。原来照片中不只有它,还有我。
闻先生罹难后,清华不再提供住宅。父母亲邀闻伯母带领孩子们到白米斜街家中居住。我们住后院,立雕一家住前院。常和小弟三人一道骑车。那时街上车辆不像现在这样拥挤,三人并排而行,也无人干涉。现存有几张当时在北海拍摄的相片,一张是立雕和我在白塔下,我的头发和在闻先生背后的一张还是一模一样。后来我们迁到清华住了,他们一家经组织安排到了解放区。一晃便是几十年过去了。
在昆明时,教授们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做点能贴补家用的营生。闻先生擅长金石,对美学和古文字又有很高的造诣,这时便镌刻图章,石章每字一千二百元,牙章每字三千元。立雕、立鹤兄弟两人有很好的观摩机会,渐得真传,有时也分担一些。立雕参加革命后长期做宣传工作,一九八八年离休,在家除编辑新编《闻一多全集》的《书信卷》之外,还应邀为浠水闻一多纪念馆设计和编写展览脚本。近期又将着手编闻先生的影集《人民英烈闻一多》。看样子他虽离休了,事情还很多,时间仍是不敷分配。
看来子孙还是非常重要,闻先生不只有子,而且有孙。《闻一多年谱长编》是由立雕之子闻黎明编写的。黎明查找资料很仔细,到昆明看旧报,见到冯爷爷的材料也都摘下。曾寄来蒙自〃故居〃的照片,问〃璞姑〃是不是这栋房子。房子不是,但在第三代人心中存有关切,怎不让人感动!
父亲前年去世后,立雕写了情意深重的信。信中除要以他们兄妹四人名义敬献花圈外,还说:〃伯父去世是我们国家和人民的重大损失。我永远忘不了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伯父、伯母给我们的关怀、帮助和安慰。我们两家两代人的友谊,是我脑海中永不会消失的美好记忆与回忆。〃
从那桌面大的豌豆地,从那长湖上的暮霭,友谊延续着,通过了星期三的晚餐,还在延续着。我虽伶仃,却仍拥有很多。我有知我、爱我的朋友,有众多的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还有因上一代友情延续下来的诸家准兄弟姊妹。
比起〃文革〃间那一次重病的惨淡凄凉,这次生病倒是蛮风光的。怎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呢。
活着真好。
1992年3月中写,4月底改
选自1992年7月15日《大公报》(香港)
风庐茶事三松堂岁暮二三事(1)
往年每到十二月初,总要收到一通祝贺父亲寿诞的信件和卡片,最准时的是父亲的老友,两卷本《中国哲学史》的英译者,卜德先生。我一见那几个中国字,便知是这位老人了。到十二月十日左右,便开始收到祝贺新年的美丽的卡片了。家里每个人都收到一些,有时还要比一比,〃今年我得的最早〃,〃谁说的!我昨天就得了〃。我会把收到的贺卡大声喊给父亲听,连从花园中穿过的行人都听得见。
父亲去世已两年了。十二月的热闹冷落下来。两年来,信件少多了,本应该完全没有父亲的信了,但还是陆续不断,从全世界。昨天去哲学系办点小事,又带回一叠信件。
信件中有张向父亲祝贺新年的音乐卡,是河北水产学校一个名叫娄震宁的学生寄来的,卡上写道:我带着仰慕和敬爱的心情,在天涯为您祈祷,祝愿您新年愉快,健康长寿。
这是今年的第一张节日卡。
记得父亲去世以后,我第一次在信箱里拿到给他的信,心里有一种凄然而异样的感觉。那是英国一家学术出版公司寄来的,关于哲学和医药的书目。这种书目以前我是根本不拆的,这次却反复看了好久,还想到书房去,大声喊着告诉什么什么事,几乎举起脚步,忽然猛醒,即使喊破了喉咙,谁来听呢。
渐渐地,我习惯了。习惯于收阅寄给另一世界的信件。多半置之不理,有时也代复。譬如询问何处可买到《三松堂全集》、《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史新编》等书,就要回复。虽然明知回复了也还是买不到的。
这次拿回的信件中,有几个新鲜机构和编辑部约请帮助,还有两本与父亲无关的校友通讯,不知何故寄来。积两年之经验,得一印象,真的有许多人是不看报纸的。我不知道这是好习惯抑或坏习惯,可能什么习惯也不是,只是太忙了。
来信人中也有明察秋毫的。一封打听《新编》售书处的信是写给我的。信封上写的是北京大学哲学系转冯友兰先生家冯宗璞女士。另一封给我的信因不知我的地址,写的是〃北京大学冯友兰先生纪念馆转交〃。许多人昧于已发生的事,混淆了阴阳界。这位朋友本着善良的愿望,想当然以为必有一个纪念馆,把未发生的事当真了。孰知虽有关心的各方人士倡议,此事还不大有要成为现实的样子。
庭院中三松依旧,不时有人来凭吊并摄影。那贺卡中平凡的乐音似乎在三棵松间萦绕。读三松堂书的人,都会在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纪念馆
一块大石头
这样一块大石头,不是碑,不是柱,只是石头。立在众多的拥挤的墓碑中,进得万安公墓,向左转过一处假山,即可看见。石头略带红色,若有绿松掩映最好。但是没有,有的是许久不填平的新穴和坑坑洼洼的小路。
静极了,冬日的墓地。远处传来清脆的敲石头的声音,越显得寂静把墓地罩得很紧。
大石在寂静和寒冷中默默地站着。石上刻有〃冯友兰先生夫人之墓〃几个大字。我的父母亲就长眠在这里。我原想要一块自然的大石,不着一点人工痕迹,现在这一块前面还是凿平了,习惯是很难改的。
十二月四日,是父亲的诞辰,冥寿九十七岁。我一家人在六日来扫墓。先将墓石擦拭干净,然后献上几朵深红色的玫瑰花,花朵在一片灰蒙蒙中很打眼。这是墓地中惟一的红色。
我们站在墓前,也被寂静笼罩住了。
去年安葬时,正是冬至。从早便飘着雪。雪花纷纷扬扬,墓地一片白。来参加葬礼的亲友都似披了一层花白毯子。我请大家不必免冠,大家还是脱下帽子一任雪花飘洒。白雪掩盖了墓志,一个年轻人不戴手套,用手抹去雪花。他是那热衷创立〃从零到零〃体系的学生,我记得。
张岱年先生在墓前讲话,说冯先生的一生是好学深思,永远追求真理的一生,永远跟随时代前进的一生,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是巨大的。也向我的母亲为父亲承担了一切俗务的母亲,表示敬意。如果没有母亲几十年独任井臼之劳,父亲这样专心于学问也是不可能的。
风庐茶事三松堂岁暮二三事(2)
我的弟弟、飞机强度专家冯钟越随父母安葬于此,这对于逝者和生者,都是很大的安慰。
墓穴封住了,大家献上鲜花。花朵在冷风中瑟缩着。它们本来是经不起寒冷的,这也是一种牺牲吧。
而墓中人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