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蕾乜一眼:“你把我当小孩儿哄哪?”
“你想要什么?你突然长这么大了,爸爸有点找不到感觉。”
哼,他还自称爸爸呢!贝蕾冷冷道:“我不是突然长大,而是一天一天长到今天的。”
爸爸的目光一阵慌乱,这让贝蕾不无快意。
那个写着“打倒北约”的书包不能再用了。她拿起一个书包,名牌Nike,四十九块九毛九。
爸爸看了看价钱犹豫了一下,说:“好,这个不错,你等着,我去门口取款机取钱。”
什么?他身上连这点钱都没有?贝蕾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她的爸爸非常慷慨,到商店里她指什么爸爸就给买什么,倒是妈妈显得十分小气,总是说钱包里没钱了,妈妈还常常提到爸爸花钱大手大脚。今天他接待十年不见的女儿竟然不带钱?他到底穷到什么份儿上?
爸爸可能看出贝蕾的疑惑,付了钱之后说:“在这里绝大多数买卖都不用现金,用信用卡,但是信用卡的账单会寄到家里,达芙妮,嗯,那个女人可能会嗦……”
第一部分看不起爸爸
那个女人,那个散发着狐臭的老女人就让你堂堂一个中国男人如此卑躬屈膝?看来,这么多年他没有给妈妈寄钱,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个女人控制了爸爸的经济和精神。贝蕾对爸爸不再是失望,而是鄙夷,看不起。
她走到电脑柜台,她实在需要一台电脑,同学们都上网了,刘念给她留的是电子信箱的地址。一个书包就让爸爸这么为难,电脑的价钱都在两千块澳元以上,还是免开尊口了吧。贝蕾斟酌着是不是动用妈妈给的两千块美金买电脑?
爸爸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想要电脑?”
“想也没用,你会给我买吗?”
“我给你安装一台,怎么样?我跟她说过我需要买零件安装电脑。”
又是那个女人!如果你这样对我妈妈,至于离婚吗?嗨,管他呢。
“你装的电脑,能上网吗?”
“要知道我花了六年时间拿了个电子专业的文凭。”
这时,爸爸显出一点活力和神采。
“什么时候能装好?”
“给我一周时间。”
“三天,就三天!”
贝蕾任性地叫嚷,这是爸爸熟悉的女儿,他笑着满口答应。
“好,三天就三天,我们拉钩?”
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遥远的往事顿时变得鲜活了,小时候贝蕾经常跟爸爸拉钩,那时爸爸妈妈已经不住在一起了,她喜欢跟爸爸在一起,爸爸爱她宠她,不会逼她刷牙写字儿。她要求爸爸早点到幼儿园接她,要求爸爸买玩具,拉了钩就上了保险。
贝蕾很是伤感,却笑着调侃道:“去,你说话不算数,谁跟你拉钩?”
“你还记得在中山公园我们拉钩,是吗?这么多年,我一想到那个情景就受不了,就想马上买一张机票回北京。”
贝蕾抬眼撞见爸爸动情的目光,这使她感到很不自在,如芒在背,她立刻关闭了感情的闸门:“别提过去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了,赶快给我安装电脑!”
十年时间已经在贝蕾心中形成了一道鸿沟,爸爸是不可能逾越鸿沟走近她了。
爸爸的家比想象中要好许多,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房子,在国内被称做“别墅”,爸爸钱包里连五十块钱都没有却住着“别墅”,这大概就是外国跟中国不同的地方。贝蕾这么想。她注意到家里的电器都非常笨重陈旧,电视机是圆滚滚的老古董,一台录像机也又笨又重。北京人都用VCD、DVD了,哼,他们还用录像机,说不定这些玩意儿都是垃圾堆里捡的。
爸爸推开小屋的门说:“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闺房。”
“你们?”
“达芙妮为迎接你,忙了一个月。”
贝蕾看到崭新的床罩上绣着英文“Welcome Home”,墙上挂着她小时候的照片。
“嘿,还挺假惺惺的呢,我听说老外最虚伪!”
爸爸不满了,“贝蕾,我不喜欢你这样玩世不恭的口吻,像北京的胡同串子。”
贝蕾扬起了脖子,反驳道:“你喜欢不喜欢碍我什么事儿,我干嘛要讨你的喜欢?”
爸爸站在门旁叹了叹气,可怜巴巴哀求似的说:“贝贝,哦,贝蕾,我们谈谈好吗?”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我很快就会搬出去独立生活的,别瞎操心了!”
“不要以为西方社会的生活那么容易,那么轻松。”
“别把我当傻帽儿,我们这代人可不像你们当年那么孤陋寡闻,我们都做好了吃苦的精神准备。”
“贝蕾,目前最现实的问题是你怎样跟达芙妮搞好关系,她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外国人都很简单……”
贝蕾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累了,坐了一整夜飞机,我要洗澡睡觉!”
“好吧,明天再说。” 贝蕾的爸爸有个洋名:大卫,自从跟达芙妮结婚以后他就被叫做大卫,他过去的名字和过去的历史一同烟消云散了,也许是自卑,也许是自尊,这么多年在澳大利亚他没有结交一个中国朋友,更没有结交老外朋友,在老外和达芙妮那些亲戚眼中他才是真正的老外。这个当年豪情万丈、风流倜傥的中文系才子,在澳大利亚靠手艺吃饭,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第一部分惟一的朋友
大卫很想跟女儿谈谈达芙妮,也许贝蕾说的没有错,老外很虚伪,这一个多月达芙妮时时处处对他的女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布置闺房,买衣物,还说要学着做中国饭,他知道她是在投资,她是一个贪婪的投资者,她要这个家里的中国父女对她心悦诚服。她越是热情,就越是表明她内心的恐惧与敌意。在她看来将要加入这个家庭的不是一个女儿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将跟她的丈夫结成同盟向她的权威挑战的女人。他毕竟曾经舞文弄墨写过小说,达芙妮那点儿心理活动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想过要跟女儿结成同盟,如果女儿通晓人情世故,回报同样虚伪的热情,达芙妮会为维护她在家里的至高权力做牛做马,让他们父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么多年他就是这么调理她的,让她心甘情愿洗衣做饭像个停不下的陀螺。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他意识到女儿不会跟他结成同盟,他对女儿也有着难以言表的失望,但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前妻,那个女人始终是个问题女人,怎么可能教育好女儿呢?贝蕾的妈妈也是来自一个离婚家庭,她带着母亲悲剧人生的阴影开始自己的人生,今天他看到两代女人的悲剧阴影笼罩在女儿身上,这让大卫深感悲哀。
他太爱这个女儿了,所有跟他交往过的女人都知道他有个心肝宝贝女儿,在达芙妮之前几个国内来的女人都因为不愿意接受他的女儿而告吹,只有达芙妮听说他有个女儿立刻热情洋溢地说:应该接她来澳大利亚接受西方教育。他毫不犹豫地娶了这个比他还大三岁、没有钱也没有什么文化的白种女人。但几年的共同生活让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达芙妮比任何一个中国女人都更加排斥他的女儿,她非常在意他们的两人世界,甚至连她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带到这个家里吃过一顿饭,两个儿子逃学打架偷东西,几进几出警察局,她都完全不当回事儿,一个缺乏母性的女人怎么可能扮演好继母的角色?
中午,达芙妮浓妆艳抹准备跟大卫一起去机场,出门前一分钟突然改变主意,说她必须去看珍妮,珍妮是她惟一的朋友,她总是在心里有问题的时候去看珍妮,这个靠前夫赡养的离婚女人有的是时间和眼泪陪她。大卫注意到达芙妮正在系衣扣的双手抖得厉害,几年里她跟他谈女儿,只是作为调情的浪漫话题,今天女儿真的来了,竟然犹如狼来了,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他钻进车库,车库是他的书房和工作室,也是他的避难所。他预感今天晚上不会太平,达芙妮回来撞见充满敌意的女儿一定会兴风作浪。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实在不行就带着女儿搬出去,这一招对付达芙妮很有效,屡试不爽。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不买房子的原因,倘若买了房子,背上几十年贷款就会彻底成为这桩婚姻的俘虏。
4.窗外响起汽车马达轰鸣声,由远及近,熄火停下。贝蕾挑开窗帘,看到爸爸的破车旁边多了一辆看上去还很不错的轿车,一个满头金发的胖女人从车里钻出来。
接着,家里响起金发女人尖利的声音:“大卫!大卫!”
不知爸爸跟她说了什么,她敲着贝蕾闺房的门,同样尖利地叫唤:“Cindy!Cindy!Welcome home!”
这句话贝蕾还能听懂,Cindy(辛迪)是人名,这家里谁叫辛迪?
爸爸隔着门说:“贝蕾,你出来一下好吗?总要有点礼貌嘛,辛迪是她给你起的英文名字,她外婆叫辛迪,她最爱她的外婆……”
谁让她给我起名字?谁知道她外婆是什么玩意儿?贝蕾皱了皱眉头,继续低头写日记,写完日记还要写信,虽然爸爸答应他三天以后就有电脑,但她等不及了,千言万语要跟刘念和同学们说,还要给妈妈写信,她答应妈妈一落地就写信。
爸爸跟达芙妮咕噜一句,可能是说辛迪睡觉了,Sleeping。达芙妮情绪变得激动了,不停地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贝蕾只听出she,she,she,she……她知道这个she就是自己,这个洋老太婆说我什么?还没照面呢,就这么多she,这个家还能呆吗?
对门浴室里突然传出达芙妮的怪叫:“Oh,my god!”接着,一阵疯狂的敲门声和叫喊声同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