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这门艺术行业中最年轻然而发展最迅速的艺术,它的整个发展历史就是推陈出新的历史。电影观众要求新,因而,电影表演更要不断地创新。
类型演员在同一类型的角色中找出了他们之间的区别,在这方面突破;性格演员不仅扮演自己,还扮演你、他。每一个演员都必须更新、发展,创造出不同的,然而栩栩如生的形象(尽管这种区别有时候很小)。不然,他就一定会被观众和电影所抛弃。许多看起来凭“本色魅力”而闻名世界的大明星长久地征服着人们,实际上他们一直在不停地前进。他们早已从本色美当中走了出来,随着一部一部影片的积累,表演在不断地改变和升华。明星,就是这种改变和升华的成功者。就连以拍武打片而享有盛誉的李小龙,他的每部影片都在进行改革。费·雯丽何以在《魂断蓝桥》之后有《乱世佳人》?格丽泰·嘉宝何以有《瑞典女皇》和《安娜·卡列尼娜》?他们也是力求有新的东西给予人们,而不致于光彩黯然。
当然,没有一个人是万能的。任何人都有他的局限。但是,这种局限越小越好。能够脱胎换骨地塑造一个个人物,这是我一生的追求。也许我永远也不可能或做不到脱胎换骨,可是理想的目标应该远远高于实际达到的目标。伟大者之所以伟大,只在于他们能够克服一般人所不能克服的困难。邦达尔丘克在《奥赛罗》里和在《一个人的遭遇》中的形象有多大的不同!斯特里仁诺夫《牛虻》中的形象和在《白夜》中的形象又有多大的不同!如果不是演员表上的名字,人们很难相信这些毫不相同的角色是出于同一个演员!他们正是由于后天的
努力种下了不同的角色的种子,经过格外精心的培育而成长为人物形象的大树。因为他们自己既不是奥赛罗,又不是索洛科夫,也不是列瓦雷士,更不是“幻想者”阿卡基……
在我短暂的银幕生活中,我也在做这方面的尝试。尽管我尝试的成果是那样地微乎其微,然而我还是要走这条异常崎岖曲折的路。在几年来拍摄工作的陶冶下,我的各方面已有了很大的变化。拿现在的表演气质和作品同当初拍第一部影片演甜女时相比,无论如何已大不相同。在我所扮演的十一个角色中,我尽我的所能拉大她们之间的距离。我赋予她们不同的性格色彩以力求她们各自都形象鲜明。我在《小花》里追求何翠姑的朴素清新;在《瞧这一家子》中追求张岚的虚荣低俗;在《原野》里尽量体现花金子的俏丽泼辣;在《潜网》中力求体现罗弦的一种有教养的、高雅的美。即使是同一类型的角色,也要尽量将她们加以区别。在同时拍《小花》、《婚礼》的时候,我寻找、强调、夸大她们之间的差异:以刚毅朴实表现翠姑,用柔弱忧郁体现盛敏。哪怕是在一个角色之中,也要寻求这种色彩的丰富而使其不单一。我在《原野》和《潜网》中做了这方面的尝试:金子最初的俏泼与后来的纯真,罗弦少女时代的理想主义和后来的现实主义,用反色彩的强调来表现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形象就不显得平面而变得富有立体感。
人物不同,色彩也就不同。在新的角色中要尽量少看到过去角色的影子。我在《原野》花金子身上运用了过去扮演角色从未出现过的眼神,而由于角色的不同,在《潜网》和《心灵深处》中我则把完全去掉这种眼神作为奋斗的目标。
要想获得崭新的形象,就得毫不惋惜地抛弃过去那些旧的、甚至是得到观众承认的表现手法。如果把成功做为包袱,那你就再也不会成功。
我虽然庆幸投身的是我所热爱的电影事业,却不幸是一位女演员。看见一些璀璨的女演员如流星般瞬息即逝,前车之鉴,我不愿意重蹈覆辙。我坚信一切真正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事在人为。
扮演自己毕竟是容易的,而创造形象就难得多。每部影片都有所突破,越拍也就越难。对我来说,使我着迷的并不全在于创作的结果,而主要在于探索过程的本身。也许正是由于这种探索的艰苦,才对我具有无穷的魅力。
让我们用苏联演员施特拉乌赫(扮演列宁)的话来做结束语吧:“什么是最高最好的表演技巧?就是从内部到外部的再体现!”
未完待续!!!第51节:学演三个不同类型的角色(1)
去年,我同时拍了三部影片——《婚礼》、《小花》、《瞧这一家子》。我在塑造《婚礼》中的盛敏和《小花》中的翠姑这两个人物时,面临的困难是很容易把她们演成一个样儿。她们有共同性,都很温柔,都很善良,都有中国妇女的特点。怎么区别她们呢?当然她们是有差别的:一个生长在城市,一个生活在农村;一个是技术员、知识分子,一个是游击队长。她们的气质和性格也有所不同:在翠姑身上,朴实多一些,坚毅多一些;盛敏呢?文静多一些,城市味儿浓些,软弱的一面多一些,知识分子情调多一些。这样,两个人物就拉开
了距离。还有,盛敏处于“四人帮”肆虐的时代,她和她的爱人都横遭迫害,心情十分压抑,她的眉宇之间总有一种忧郁之情,即使在高兴的时候,也有这种痕迹。盛敏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受害者,不过她通过斗争逐步坚强起来了。
为了避免人物的单一化,我寻找了人物的一些“反色彩”。盛敏性格的基调是忧郁、沉静,但影片开始有几个回忆一年前她和岳志鹏相见的镜头,我把她演成欢愉、深情和向往未来。生活中常有这种现象:一个性格忧郁、沉默寡言的人,也会突然唱起歌来,原来他的女朋友来了;反之,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也会一下子沉默、忧郁起来,因为他遇到了什么不幸。盛敏见到岳志鹏表现出这种感情是很自然的。这一段样片送到厂里,有人说这不是盛敏。我说,此时的盛敏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否则,这个人物就太单一了。整个影片拍完后再看,盛敏是统一的。
盛敏听说北京出事,跑到邮局去发电报,走回家来,精疲力竭,打开门,突然看到岳志鹏回来了。一般的表演都是猛地向前走几步,兴奋地说:“啊呀,你怎么回来了?”但有时也有这种情况,当特别着急想见的那个人来了,自己倒反而软了,会无力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前一种处理,可能我刘晓庆会这样子,可盛敏不会这样,这决定于人物性格。盛敏的性格比较软弱,是爱情支持她去给志鹏打电报,支持她从恐怖的街上跑回来,一下子见到“主心骨”回来了,感到浑身没有劲儿,靠在墙上,一身都软了。这种“反色彩”处理,要比前一种处理深刻。
在“喝酒”那场戏里,盛敏虽然那么困难、那么难过,能见到志鹏一面,她也是很高兴的。正像《叶尔绍夫兄弟》中那首诗所说的:“在炎热的日子里,哪怕只有浮云一朵,也会给人带来喜悦。”我把盛敏演得像只小鸟一样,围着志鹏转,给他摆碟、摆筷子,让他入座,因为他吃苦了,人都瘦了。平时都是岳志鹏点菜,今天盛敏抢着招呼服务员。志鹏喝了一口酒,咳嗽起来,盛敏急忙为他捶背。谁能想到,当她端水回来,人不见了,桌上留下一封断绝关系的信。此时盛敏的感情如何表演?一般就是哭一场。其实,最深的痛苦是不哭的,能哭出来还不是最痛苦的。“文化大革命”中,我父母一夜之间变成了“叛徒”,我变成了“狗崽子”,十四岁就开始一个人过,所以对受委屈和难过的心情我有切身体会。这场戏,我也用“反色彩”来处理:看完信,我没有哭,反而笑。下意识地举起斟满的酒杯,咳呛着不顾一切地喝下。最后,眼泪才流下来,苦笑着踉跄出门。这种笑比哭更难过,更能揪观众的心。第二天醒来怎么办?不能再喝醉、再笑呀!我觉得,一个人到了十分悲痛的时候,他就没有感觉了,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漠然了,所以,我把她演成漠然的样子。
岳志鹏到北京探亲期间,盛敏很想他,外面下着雨,环境特别凄凉。她爸爸从外面回来,谈到挂花圈的事,想把花圈挂到工地最高的地方。盛敏知道,这样一挂肯定要出问题。便说:“咱们把花圈挂在家里好吗?……志鹏不在身边,我好像少了个‘主心骨’似的。”她爸不以为然地说:“嗯?”盛敏马上意识到:“噢!不!爸爸,你千万别生气,有您在,我什么也不怕。”爸说:“爸爸不生气,爸爸听你的,咱把花圈挂在家里,挂在咱们心上。”盛敏含泪:“爸爸,你真是我们的好爸爸。”这段戏本来切成八个镜头,临拍,改成一个镜头,先是摇,最后推成特写时,盛敏掉泪,这在表演上很难。一般只能在开始时哭。但我试拍几次,都在推成特写时流泪。因为盛敏当时的心情我太能理解了,她受压制,情人又走了,老有恍惚的感觉,“好像少了个主心骨似的”。当爸爸慈祥地把体贴自己、安慰自己的话一说出口,我就想哭,但我控制自己,到镜头推成特写时,我的眼泪才禁不住流下来。
我特别喜欢演没有台词的戏。《小花》里抬担架这场戏没有话,翠姑到后方医院去看赵永生也没有词儿,她牺牲前只叫了声“哥哥”。抬担架这场戏一共二十个镜头,剧本提示都是“在爬着”。我把翠姑演成一个普通的人,当膝盖被磨得血肉模糊时,她也感到痛,只是强忍着。我还表现出翠姑越来越累,几乎支持不住,最后从两块石头缝中爬上来,累得简直不像个人样儿。这里,我没有考虑自己形象的美,而是从人物出发,只要心灵美了,人也就美了。看样片时,我对这个镜头特别满意,相信观众也会感到翠姑特别美丽、特别高尚。
未完待续!!!第52节:学演三个不同类型的角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