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你一次又一次的玩下去。这晚,斜阳谷的生意并不很好。
天下着小雨,秋意已深。这种突然转凉的天气,人们大多待在家中。因此,斜阳谷的电动玩具桌,几乎有一半是空着的。但是,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访竹已经坐在那儿,面对一架“火鸟”,苦斗了一个多小时了。火鸟以五十只鸟为一个攻击目标,打完五十只鸟,又会出来五十只鸟,再打完,它再出来……每次出来的方向、队伍、形状……都不相同。访竹一面射击,就一面在想,这发明家一定还有点艺术天才,因为,那些鸟扑着翅膀飞来,五颜六色,忽而成行,忽而分散,忽而绕圈子,忽而俯冲攻击……每个显像都是一幅画。有时,她停止攻击,只是呆呆的研究它们,看它们变戏法似的飞来飞去,惊奇着那电脑的“智慧”,更惊奇于“人脑”,怎会去创造出这些“电脑”?今晚,她原来的计划并不是一个人来玩的。访萍和亚沛说好了一起来玩,但是,临时,亚沛又提议去看电影,那影片访竹已和同学看过了,不愿再看,于是,她落了单。事实上,近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访竹心里有数,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在一起玩,总有一个会变成多余的。她并不在乎成为多余的一个。亚沛在她心中,只是个“中性”朋友,所谓“中性”,是引不起“异性”的触电感的。而且,许多时候,她觉得“孤独”也是一种享受,你可以坐在那儿,不受任何打搅,而让思想在窗外,在原野,在英国的大草原,或在古希腊的神殿中奔驰。这滋味也是很好的。“思想”是每个人最大的宝藏,没有人能侵占的宝藏。访竹很珍惜这份宝藏,虽然,偶尔,她也会对它生气,当一些冷雨敲窗,长夜漫漫,她看完了所有的小说,而又睡不着觉的时候。
银幕上出现了一只蓝色大怪鸟,摇摇摆摆像喝醉了酒的老头,蹒跚着跋涉在黑色的天幕上。访竹瞪着它,看它迟缓而笨拙的行动……她的手指压在按钮上,却没有发射子弹,她在找寻那大怪鸟的眼睛,它有眼睛,真的。她看得出神,“轰”然一声,怪鸟撞上了火箭,来了个“同归于尽”。她摇摇头,对那大蓝鸟居然萌出一丝敬意,它那下坠的一刹那,简直“壮烈”!斜阳谷的电动门开了,有人进来。咖啡厅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访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不经心的对那几个走进来的客人扫了一眼。立刻,她心中微微一跳,她认出了他!那个有对“奥玛雪瑞夫”的眼睛的男人!他真的接受了她的建议,来这儿找成就感了?
同时,顾飞帆一进门就看到了访竹。虽然她是坐在一个角落中,虽然斜阳谷的灯光并不明亮,虽然室内还氤氲着一层烟——客人大都抽烟,空气中总是烟雾蒙蒙的。但是,她坐在那儿,偏分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白皙的面颊带着种“遗世独立”的幽静,穿了件纯白色的洋装,脖子上系了条小小的红纱巾……她坐在那儿,安详自如,飘然宁静,却像个发光体般璀璨,散发着某种难以描述的韵味——属于青春的,属于女性的,属于楚楚动人的那种轻灵。忽然,他心里闪过一个思想。他顿时明白她何以吸引他了。她多像十年前的微珊!不是面貌长得像,而是那种韵味,那种你永远无法具体描写出来的韵味!他的眼光和她的几乎是立刻就接触了。访竹的眼睛闪耀了一下,对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的还了她一个微笑,转头望着冠群夫妇。“冠群,咱们碰到熟人了。那边那位小姐,你们应该认识的。”
冠群和晓芙对访竹看了过来。
“噢,”冠群说:“是纪家的女孩!”他看晓芙,解释着:“记得吗?在爸妈那儿见过,是亚沛的朋友!”
晓芙不太认识访竹。她和冠群婚后就组织了小家庭,没有和公婆住在一起。工业社会人人都忙,到婆家拜访成了每星期的例行公事。只有星期天,他们才去公婆家,而星期天,亚沛是很少在家的。但是,她知道亚沛和纪家来往密切,因为纪家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
他们本能的走向访竹。访竹站了起来,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她望着冠群夫妇,哈,真巧,是亚沛的哥哥嫂嫂。不过,再想想,实在没什么“巧”,顾飞帆本就是亚沛带来的,本就是何冠群的朋友呀。“你们也来玩电动玩具?还是只来喝咖啡?”她问,眼光转向飞帆,微笑柔柔的隐在眼底。“你真的来了!”她说。
“事实上,我来过很多很多次了。”飞帆坦白的说,面对访竹,后者眼底那簇小火花又引起他那股近乎心痛的感觉。“你推荐了我这个地方,我发现你自己并不常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你。”“我常在下午来。”她说:“下课以后,和同学一起来玩。”“哦,你还在念书?什么学校?”
“在辅仁,明年就毕业了。”
冠群和晓芙在隔壁一桌坐了下来,那桌面是一台小蜜蜂,许许多多蜜蜂状的小飞碟排队似的排在那儿。冠群对电动玩具没兴趣,只是望着访竹,奇怪亚沛那儿去了?“亚沛没和你在一起?”他率直的问。
“他和访萍看电影去了。”访竹笑笑。“他们去看‘再见女郎’,我已经看过了。”“哦。”冠群应着,看样子,亚沛终于在姐妹中有所抉择,否则,他不会丢下姐姐和妹妹看电影。
飞帆在想同一个问题,心里有些淡淡的歉然。是他给亚沛出的主意,是他劝亚沛选择妹妹,为什么?他也不明白,他只是直觉的认为访萍的个性随和,不拘小节,和亚沛比较相配。而访竹——访竹是一首李商隐的诗;费解,神奇,深奥,而清灵无比。他在访竹对面坐了下来,访竹也坐回位子上,望着桌面的“火鸟”。她的“火箭”都被“火鸟”炸光了。现在,银幕上,火鸟正在自己表演,飞翔、投弹、旋转、爆炸。亚沛看看她,看看“火鸟”,歉然的想着,是他让她这样孤独的坐在这儿面对一架机器的吗?不。他立刻获得了答案,她没有失落什么,她那么安详自如,那么坦荡荡,又那么幽静。他几乎有些嫉妒她的“飘然”,如此年轻!想必,从未尝过“愁滋味”。“喂,飞帆,”晓芙在隔壁一桌喊,两张桌子靠得很近,他们几乎是坐在一块儿,她正拿着饮料单研究,侍者在一边等着。“你要喝什么?”“哦。”飞帆醒悟过来,面对侍者。“给我一杯黑咖啡。冠群,你喝茶,是吗?晓芙……”
“我要杯番茄汁。”晓芙接口,注意到访竹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纪小姐,你呢?”
访竹有些讶异的看了晓芙一眼,对侍者说:
“再给我一杯柳丁汁。”
然后,她又望向晓芙。
“叫我访竹。”她说:“如果你叫我纪小姐,我会弄糊涂,不知道你在叫谁。”晓芙注视访竹。是了,访竹,这是她的名字,她妹妹叫访萍。晓芙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庞,那大而灵秀的眸子,那对眼睛多妩媚!妩媚得好像可以滴出水来…她奇怪,这样的女孩子会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她更奇怪,亚沛怎么放过了她?难道妹妹更加可人?“好的,访竹。”她微笑的说:“不要让我们打扰了你,你继续玩吧!”“喂,”冠群被桌面那一群小蜜蜂吸引了。“这玩意怎么玩呀?”“你要先去换五块钱的铜辅币。”飞帆说:“丢一个,你有三架火箭,如果能打到七千分以上,加一架火箭!来,让我示范给你看。”飞帆从口袋里找出几个辅币,把冠群挤往一边,他丢下辅币,开始射击。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子弹从火箭口连串的射出来,小蜜蜂一只只呻吟着消失在星光点点的天幕上。一些蜜蜂俯冲下来,带来无数子弹,扫射着火箭,火箭灵敏的徊避,打完了所有蜜蜂。新的一面“蜜蜂阵”又出来了,啾啾啾,火箭再度的攻击,嗯嗯嗯,蜜蜂再度的消灭……晓芙和冠群看呆了。终于,一只黄蜜蜂带着两个红守茏迅速的冲过来,火箭闪避不及,轰然爆炸。
一个Game玩完,飞帆打了一万七千分。
访竹望着他玩,等他玩完了。访竹看着他。
“你确实常常玩,”她说:“你不是生手了。”
“你能打多少分?”飞帆问。
“不一定。”访竹玩弄着手里的几个辅币。“玩这个,需要熟练、技巧,加上运气,才能打高分,缺一而不可。”
“你来试一下好吗?”晓芙说。
“好,我试试看。”访竹开始玩。子弹箭一般的射击,啾啾啾……居然弹无虚发,领队的黄蜜蜂带着两个红守茏下来了,枪林弹雨中,访竹先射掉红的,再射黄的,银幕上映出八○○的数字。访竹解释着:“如果你先射中两只红的,再射黄的,加八○○分,要打出高分,必须这样打。”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射了一个八百分。
“可是,”晓芙说:“那黄蜜蜂一飞起来就会丢炸弹呀!”“是的,所以你要冒险。”访竹说:“发明这玩意的人对人性的弱点早就抓住了。往往,被射杀只因为贪心。”她边说边射击,已打到第七面旗子了,银幕的右下角,一列的排出七面小红旗子,非常好看。“这是一个冒险,追杀,冲刺,死亡……的游戏。”她抬头看了飞帆一眼。“像人生,是不是?”
飞帆怔了怔,不太信任的看她。她微笑着垂下睫毛去,继续追杀那些小蜜蜂,态度从容而镇定。他不相信的看着那低垂的睫毛,这只是个小女孩!这真的只是个不解人生的小女孩吗?“我每次玩这个,”访竹边说边玩。“就觉得不是我在玩它,而是它在玩我。因为,最后,永远是它胜利,不是我胜利。那些蜜蜂不是猎获物,我才是。”她又打了一个八百分。“但是,我仍然喜欢玩它,喜欢打出八百分的那种征服感和成就感,即使被那黄老头撞死,也有虽败犹荣的感觉,很壮烈……”轰然一声,她的火箭真的“壮烈成仁”了。她笑了。一个Game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