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肯定得诺贝尔奖!
马悦然:当评价化学、物理学、医学这些学术时,诺贝尔的委员会当然是非有
客观标准不可,但是评价文学,据我看,不能提出什么客观的标准,我跟症弦谈过
这个问题,他也同意我的看法。
我最近正跟向阳、奚密两位诗人合编一部当代台湾诗选,我们选了五十位诗人,
也找了一些非常好的翻译家把作品翻译出来,就有一个年轻的美国翻译家写信来问
我一个问题,他说你们是用什么标准选出那五十位台湾诗人?我回答他:没有标准!
你喜欢一首诗,就认为这首诗的作者是个好诗人,据我看来,完全就是一个taste。
我这样回答了那位年轻的翻译家,噢!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马上回我信说这样子
不对,要编一部台湾诗选这么重大的工程,应该有一定的标准。好吧,我还是找出
了一些标准告诉他:我要求的是一定的深度、一定的创造力、一定的想像力、一定
的真实感,但是你千万不要问我深度、创造力、想像力和真实感是什么意思,我不
能回答这些问题!
在编选的过程中,我和向阳、奚密三个人原来的计划是选出三十位诗人,我们
各写在一张纸上,然后讨论。结果发现,三个人所选出的诗人有二十位是相同的!
我不知道奚密有什么标准,也不知道向阳有什么标准,但是我们选出来的诗人有三
分之二是相同的!后来我们讨论的结果,决定增加为五十位诗人。
我想这是我对文学评审的看法。
余光中:马先生这个taste的说法,我也赞成。不过古有名言:“说到品味无可
争辩广因为它不是一门科学,只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一种修养的境界。
沈君山:谈到taste使我想起关于余光中先生与台湾清华的一件小故事。余先生
三十多年前曾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清华是文化的沙漠,疯子的乐园!”这句使
清华蒙恶名的话,是这样来的:三十多年前,那时清大只有六、七百位学生,几十
位刚刚拿了理工博士学位的教授,没有高速公路,跑一趟台北要三小时。我从美国
普度大学回来客座,邀请余先生到清华来讲文学欣赏,讲到他的新诗,余先生就随
便引了一下,我记得的是他用到了“星光非常希腊”这个句子,结果有位教授,也
懂一些文学的,就很不以为然。有三个原因:他说第一个,文法不通,希腊是个名
词,星光怎么非常希腊呢?第二点,崇洋媚外,形容星光为什么要用到希腊?难道
中国的星光就不美吗?第三点,即使在希腊也不真实,不科学,在希腊星光有时候
也是看不见的!反正就是这些论点,结果又引发了别的教授一些乱批评,有位教授
太太就是国剧名怜徐露女士,非常生气,站起来说:“谈到艺术文学,你们就别自
以为是,做个井底之蛙!”
当天我赶快送余先生回去,我记得在火车上,这么两句话就出来了:“清华是
文化的沙漠,疯子的乐园广一年多以前,我做清华校长时,再度邀请余先生来做毕
业典礼的讲演,我就特别介绍:“我们清华呀,现在已经不是文化的沙漠,仍然还
是疯子的乐园!”(一笑)
余光中:很多人引用那句诗,可是都引错了,原文是“星空非常希腊”,不是
星光!而且这句诗要摆在上下文里才有意义,单独摘用,当然就愣头愣脑了。当年
我在东海大学教书,杨牧、陈少聪都在我的班上。某次我在课堂上讲到了希腊神话,
当晚,杨牧等人送我回宾馆,仰看星空,因为很多星座是以希腊神话来命名的,所
以发觉“星空非常希腊”。大家也没读上下文就啧啧称怪了。
沈君山:我想再引到另外一个问题,刚才马先生说到“一定的真实感”,使我
思考一个更大的问题:什么是文学?《唐吉诃德》应该是文学,《西游记》马先生
很喜欢,还帮它翻译,这是文学,可是《西游记》应该没有真实感吧?《唐吉诃德》
有没有真实感呢?
我还想提一提,现在华人世界里最具影响力的作家应该是金庸,这是可以有客
观标准的,昔人云“有井水处皆知柳(永)词”,现在是“有筷子处皆知金庸”。
但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算不算文学?文学本身,马先生刚刚提到的要有创造力、有深
度、想像力、这些我都同意,可是真实感,像刚刚余光中先生提到过歌德晚年提倡
世界文学,他还看中国文学,但是我很怀疑他懂多少中国,不懂中国,他就没办法
提倡中国的文学了!文学的本身到底要怎么反映现实?
而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到底有没有任何一个客观的标准?塞万提斯如果活到今天、
吴承恩如果活到今天,能不能得诺贝尔奖?
马悦然:吴承恩肯定会得奖!
沈君山:哦?肯定会得奖?那《西游记》从表面看,是一部神怪小说,它的真
实感在什么地方呢?我想说的是,文学不是学术,但文学的本身,它包含到一个什
么地步为止?我们把时间往前推,在金圣叹那个时代,《水浒传》《西游记》这些
都是禁书啊!那是要考科举的人不能看的,金圣叹这个奇人推荐给他儿子看,在当
时是违反世俗的,所以在那个时代假如要评审文学的话,苏东坡的作品是文学,这
毫无问题,大家都可以接受,那譬如《庄子》是不是文学呢?
马悦然:《庄子》也是文学;
沈君山:也是哦?好的,但《论语》呢?那是无结构布局的。又像《西游记》
《水浒传》到今天你认为是文学,金圣叹那个时代可能不是文学,那么文学到底是
什么?物理、化学、医学这些都太清楚了,这些实证的科学,凡是能够有实验证明
的,可以有实证作最后的权威(final authority in experiment),都不会引起争
议,那是自然科学,但我对文学的界定就很疑惑了。而且你刚刚讲吴承恩肯定会得
诺贝尔奖?
马悦然:肯定会得!
沈君山:这有意思极了;
马悦然:他不但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同时也是非常好的词人!
沈君山:但是大家看《西游记》不是看那些词!
马悦然:不不不,他的词也是相当重要的部分!
沈君山:那《三国演义》也有词!但是你好像不喜欢《三国演义》?
马悦然:这因素太复杂!而且什么是文学?我觉得你把真实感的问题太强调了!
你认为文学作品一定要有真实性?
沈君山:不,我不认为哦只是引述你刚才提到选诗的标准。
马悦然:其实我不特别强调真实性。不过谈到这个问题,以及什么是文学,我
想起大陆有一个小说家曹乃谦,他写了很多的短篇,题材通常是关于山西最穷的地
方的贫农,他的语言非常的粗,而且一些短篇涉及一般中国作家不敢谈的问题,比
方说乱伦。但是就我看,他的作品文学价值相当高,是个真正的作家,他写了别的
作家所不敢写的东西。我为什么对他的作品评价这么高?因为他说的是真话!我念
他的作品,觉得非常动人,这一点的确是很重要的。
沈君山:不过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吴承恩一定可以得到诺贝尔奖,而罗
贯中不可以呢?
马悦然:也许还是回到一开始所说的:taste!
余光中:关于真实性的问题,我们现在到20世纪末了,对于比较靠近的东西会
觉得重要些。其实人类的文化、文学发展这么久,所谓写实主义或者自然主义,像
左拉等人的作品,是19世纪才发生的。之前,并不讲究写实,宗教跟神话的时代很
长,欧洲整个中世纪都不讲写实的!荷马的史诗是神话,但丁的《神曲》也好,密
尔顿的《失乐园》也好,这些都是宗教,不是写实。写实主义的口号,是19世纪以
来的事情!
在文学世界里也有个“两栖”的现象,你把历史写活了,把哲学写出人情味,
写出美感来,它就成为文学。因此在中国文学里发生很大影响力的孟子、庄子虽然
是哲学家,但孟子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虽千万人吾往矣”!庄子的超然、飘逸、
潇洒、善喻这些都是作家所羡慕的,所以影响了文学。又比如大史公的《史记》,
他写了七十篇传记,《刺客列传》《货殖列传》……还有他写的项羽等人,我们读
起来比小说还有味道,因此文学是有狭义、广义两种。而且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
也有非文学作家,像英国政治家邱吉尔便是一例。
马悦然:有两位,Theodor Mommsen(莫姆森,德国古典学者及历史家)和Win
ston Churchill。
沈君山:是不是Russell(罗素,英国数学家及哲学家)也得过?
马悦然:对对,Russell得过!
余光中:罗素也不是文学家!
沈君山:他得的是文学奖吗?他是一个数学家和哲学家!
余光中:是啊!因为没有设哲学奖啊!邱吉尔则是因为他写了《英语民族史》
及《二次大战史》。
所以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发,也是相当有弹性的。就从这一点看来,它没有一定
的标准,他们那一年(1953年)高兴,就给了邱吉尔文学奖,当时就有争议了。其
实,看起来,即使诺贝尔文学奖本身也没有对文学做狭义的规范。
所以文学是可以就广义来思考的。倒是刚才沈君山先生提出一个问题来:通俗
文学跟严肃文学怎么划分?在台湾讲这个问题的人还不太多,但这现象在香港特别
显著;香港的文学界为此争辩不休,因为香港有金庸现象!
沈君山:现在台湾的金庸现象也出来了!“文建会”马上就要办金庸小说学术
研讨会。
余光中:对,也波及台湾了,不过起源是在香港。另外香港还有很多专栏作家
以及倪匡这种作家,他们为俗文学是不是文学非常烦恼!刚才马先生还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