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那是抗战的第二年,因为全世界都很同情中国。
马悦然:1938年时,西方根本就不知道中国乡下的景观是什么样子!赛珍珠以
后也写了一些自传性的文章(注:如《我的几个世界》),都一塌糊涂!那个时候
当然也有中国作家写乡土文学,像沈从文,应该得奖的!他早在1934年就发表了
《边城》,以后的《长河》都非常好,可是当赛珍珠得奖的时候,根本没有一个外
国人知道沈从文是谁!他的作品没有被翻译过,直到1947年才有一个美国人把《边
城》的一部分翻译成英文,而且翻得并不好,所以翻译实在非常非常重要!
瑞典学院的十八个院士,德、英、法文当然都没有问题,有的还会西班牙文、
俄文、波兰文,我自己是会中文,但是用其他语言写的作品就非看译文不可,所以
翻译家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要不然真的是对不起原作者。
沈君山:东方作家目前只有。位得到诺贝尔奖,两位是日本作家,一位是印度
作家……
马悦然:泰戈尔是用英文写作!
沈君山:对,用英文写的不能算,那就有日本的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了。我
是外行的,不过在我看来,这两位东方作家不论在文化背景、文字的表达方式上,
都非常“本土”,尤其川端康成,假如换成中国人,也是这样子写的。那么他们得
奖,跟中国人没有得奖,是不是很重要的因素是他们有很好的翻译家?
马悦然:就是;就是!
沈君山:所以诺贝奖应该给两份,一份给作家,一份给翻译家?
马悦然:有道理!
沈君山:还有一个问题,我想读者也许也有兴趣知道,就是关于诺贝尔文学奖
的整个评审程序,尤其你们十八位委员中有十七位不懂中文,面对外国作品怎么办
呢?
马悦然:都要懂中文,那是不可能的任务,每年,有资格推荐候选人的是世界
上所有大学的文学系主任、副主任,以及所有作家协会的主席、副主席,在2月1日
以前把推荐书送到瑞典学院,每年有两百个名额。我们从2月份开始讨论,瑞典学院
每个星期四开会,并且请很多专家来做报告,不论关于一个人,或是一个国家的作
品,那些报告是秘密的,不会发表。讨论以后名单就愈来愈短,到了3月底或者6月
初,有一个短的名单出来,包括五至六个人。我们用夏天的时间读那五、六个人的
作品,每一个院士都得读,夏天不开会,直到9月份又开始开会讨论,到了10月中旬
投票,投二至三次,就是这样的过程。
余光中:有没有人报告过台湾的文学?
马悦然:哦,这我不能讲,
结语:期待一个东方诺贝文学奖
余光中:世界文化是多元的,可是相对于以希腊为主轴的欧洲文化,我们东方
文化是很不一样的。我们有我们的宗教哲学、历史背景,再通过翻译,去瑞典跟各
国作家用原文所写的作品竞争,先天上已经好几重不公平!就像古人所言,以我之
下驷,去比别人的上驷,也难怪东方到现在只有三位作家得奖,其中还有一位是用
英文写的!所以每当别人问起,我一向这么说:诺贝尔奖自己从来没有说它是世界
文学奖,只因为它声势浩大,大家不得不重视它!
沈君山:它其实主要是在自然科学方面,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奖可以媲美诺贝尔
奖的荣耀!
余光中:那方面是无可争辩的,但文学是可争辩的,可是大家仍很重视,它有
瑞典的国王来隆重颁奖,奖金也相当高,又因为瑞典本身是个小国,把奖颁给世界
各国,相当的国际化。
我一直觉得可以把诺贝尔文学奖看作西方文学奖,所以在东方,比如中国、日
本……能不能也办一个自己的奖?如果反过来想,东方有这么个大奖,奖金也一样
高,也是严格评审、隆重颁赠,而西方作家来申请必须先翻译成中文,大家就会觉
得不可思议了。其实反而观之,不是一样吗?
沈君山:这完全跟我同感,而且我事实上也做了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台湾和香
港的一些有钱人的基金会有很庞大的基金,怎么样用这笔钱?有些就设了好多奖,
大多是与科技工商有关的,香港的特别多,我自己就是两三个会的评审员,但是科
技奖怎么比都比不过诺贝尔奖的,而且也很多了。我曾经写封信给他们,提了些建
议,包括文学,十三亿的华人应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华人文学奖。我建议基金会拿
出一笔钱来,奖金就是像诺贝尔奖,也不怎么多。大家商量以后,最大的问题就是
怎么样才能够做到像诺贝尔奖那么隆重?瑞典有个国王,有个常设的学院,常年地
来评审;钱太容易了,一年有三千万的台币利息就可以弄一个诺贝尔奖,但是什么
机构来做?这一点是最困难的!
余光中:王室的传统是由继承而来,所以不变,而东方国家的元首都是变来变
去的。
沈君山:传统很重要。
余光中:还有一点,不论是由台湾还是大陆来办这件事,在政治上也不是没有
障碍。以瑞典来说,它在欧洲不是很小的国家,但也不是强国,它相当超然,不会
牵涉到政治斗争。如果是在法国,法国人对德国人就有敌意了!如果我们也请十八
个委员,两岸都有高明的学者,海外也有……
沈君山:要有一个地位超然的常设机构,请超然的评审员来办。
余光中:建立公信力也很重要。刚才马先生讲到诺贝尔奖评审过程,他们十八
位委员其实就像审案时的陪审团,听专家报告、辩论,最后由陪审团投票决定。
沈君山:最好是一个私人的基金会,委托一个学术机构,找一个像杨振宁这样
的人来主持,他在两岸都有公信力,是中国第一位诺贝尔奖的得主,而且他对中国
文学也有相当程度的修养。
余光中:对,他相当了解。
沈君山:我是相当思考过这个问题的。成立一个委员会,就是你讲的陪审团,
陪审团的委员他们懂得欣赏文学,但自己是不能得奖的。问题是机构设在哪里?国
家的力量太强可以干预的地方是不可能的,不如放在新加坡可能还好一点,就像放
在瑞典一样,比较超然。新加坡未来十年内大概不会有人能得这个华人文学奖吧?
我们的目的是要设立一个取代诺贝尔文学奖的华人文学奖,不能有边界或政治的纷
争,新加坡也许是比较没有争议的地方。
余光中:摆在台湾恐怕难免有统独之争;
沈君山:不错,马上政治性就出来了,你给一个本土的,或是不给本上的作家,
大家立刻就吵起来,那没有意义!
余光中:大陆也有相同的问题。
沈君山:至少现在,大陆绝对是政治挂帅的!大陆学者是可以请他们做委员,
也可以给奖,这都没有问题……即使不在新加坡,假如用哈佛的燕京学社可能也不
错,燕京跟中国渊源深厚。
余光中:只是燕京在美国,也有问题。
沈君山:可是找不到地方啊!哈佛燕京有传统,有超然性。嗯,这个问题值得
大家深思,能不能拥有一个属于我们华人的诺贝尔文学奖?我们等待有心人一起来
推动!
(选自1999年1月1日—5日台湾《联合报》)
(马悦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
沈君山,台湾清华大学教授,原校长。)
千年等一回
江堤
余光中先生横渡狂涛汹汹的海峡,到岳麓书院讲学。其时我因公干出差江西已
有旬余,正欲结束旅行。跑车载我以每小时一百码的速度往回赶,如果路途通畅,
预计可在余先生开讲之前赶回院中,恭迎先生并面聆教诲。然而,出门在外,不顺
之事十之八九,车到半途,遇到塞车长龙,数小时车如蚁行,继之又遇暴雨,跑车
一再减速。回到我供职的千年庭院已是晚上七点,徒见空空而微暖的座席,徒闻潇
潇而窈窕的雨声,听众已作鸟畜散,而余光中先生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概是被什么
人折的一张阔大的荷叶“包”走了,就像余先生自己曾在诗中用荷叶包月光回家一
样。
我对余先生仰慕已久,又因与他共拥一个缪斯,心中甚感亲切,于是便择一把
尚有余温的座椅坐下来,将自己弃置于空空的场景中,想像余先生独握锦心绣口、
宏辞丽句与凄凄秋雨厮杀,先生说一个短句,檐前的水声说一个长句;一边是超短
的女裙,一边是齐踝的旧袍,就算没有麦克风助阵,滔滔的秋雨也会败下阵来。如
此幻想一番,这人烟消隐的庭院,这迷迷而茫茫的风雨,也就有了横生的谐趣,而
我未能面聆教诲的遗憾也涣然冰释。这样就又想起先生用荷叶包月光回家的诗句来,
我亦想裁一节雨帘将这幻象中的场景包回家,“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地,像压过
的相思”(余光中《满月下》),以后的缪斯岁月,也就多了一种牵系。
千年以来,以诗人身份到岳麓书讲学者,余光中先生为第一人。我曾在一册诗
集的序文中说,从古至今以诗人身份供职于岳麓书院者,独我一人,话虽略带张狂,
但亦是实情。岳麓书院素以来张学统为正学,历代住院学者大都皓首穷经,他们中
的一部分虽说有诗词留传后世,但多系副产物,绝少纯粹的诗人登坛露脸。想到此
露两手的诗家不是没有,而是没有机会。远的不说,就说清代的袁才子袁枚吧。袁
才子人物一流,学问也做得不赖,诗歌风流洒脱,可他想不到在岳麓书院却碰了钉
子,山长非但不请他讲学,还不准他进来观光,而更想不到的是,他走后,山长亲
自打水执帚,将其站过的地方用水灌洗